吳 真
清明得名乃因“氣清景明,萬物皆顯”,自然界的清凈明潔,激活了人類的聽覺、觸覺、嗅覺、視覺感受。有關清明的唐詩尤其著重描寫聽覺體驗,構成清明獨特的“聲音景觀”,承載著唐人獨特的時代記憶。
從唐詩里聽見的清明,主要有三類聲音:生物音、環境音、人之音。
《禮記·月令》記載清明的第二種物候是田鼠變成了鰃鶉,元稹《詠廿四氣詩·清明三月節》有“鯵聲知化鼠,虹影指天涯”,詩人從鰃鶉的叫聲裡,判斷出自然界的“物換”。黃鶯啭清音,在清明前後尤其悅耳。崔道融《春晚》寫“落盡牆頭花,鶯聲隔原柳”,詩人在落花聲中、鶯啼聲裡,感受著盎然生機。
清明時節的夜來將曉之時,常常下幾陣疏雨,雨聲便是清明的“背景音樂”。趁著長假,唐人倾城而出,到郊野遊春,從而形成清明標識性的環境音——喧鬧的車馬聲。為了避開郊遊的交通高峰,詩人羅隱在假日一大早便騎馬出長安,未曾料到“青門欲曙天,車馬已喧闐”(《寒食日早出城東》)。顧非熊《長安清明言懷》載“九陌芳菲鶯自啭,萬家車馬雨初晴”,在雨後清新空氣中,鶯啼聲、車馬聲越發鮮明。
唐代城市設有鐘鼓樓,長安和洛陽實行宵禁制度,金吾衛晨暮擊打街鼓以警示眾人。清明時節,到郊外遊春的人們常常遲歸犯禁,白居易就有詩雲:“更勸殘杯看日影,猶應趁得鼓聲歸。”李正封《洛陽清明日雨霽》“遊人戀芳草,半犯嚴城鼓”,則寫人們流連春色,不將關閉城門的鼓聲放在心上。清明的鼓聲,代表了一種“節日的非常秩序”。
相比於端午、七夕等節日,唐人更喜歡在春天的宴飲上演奏管弦,飛揚歌舞,正所謂“興來促席唯同捨,醉後狂歌盡少年”(王表《清明日登城春望寄大夫使君》)。張說、元稹等詩人皆有詩作寫清明佳宴上,嬌啭的歌聲與春鶯齊飛,妖嬈的舞態與楊柳比美。敦煌遺卷中有4首名為《清明日登張女郎神廟》的歌辭,描述隴山一帶的人們駕車馬奔向山野,“爭奔陌上聲散散,公子王孫一隊隊,管弦歌舞幾般般”。鼓笛聲、管弦聲、歌舞聲……構成了清明的“交響樂”。
唐代的清明節盛行鬥雞、鬥草、打馬球、蹴鞠、踏歌等遊戲,各種“遊藝聲”亦相伴而生。孟浩然《寒食臥疾喜李少府見尋》有“喧喧鬥雞道,行樂羨朋從”,熱鬧非凡。韋莊《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寫道:“永日迢迢無一事,隔街聞築氣球聲。”詩人從遠處傳來的蹴球聲中,想像球場上激烈對抗的情景。《新唐書》等典籍記載,唐代官方音樂機構演奏的清明音樂有《鬥雞子》《鬥百草》《打球樂》,分別對應著鬥雞蛋、鬥草、打馬球三種節俗。王建《宮詞》描繪宮中打馬球場景雲,“內人唱好龜茲急,天子鞘回過玉樓”,所謂的“龜茲急”是指為馬球助興的樂曲《打球樂》。敦煌文獻中有《鬥百草》組曲,表現仕女們結伴踏春,尋覓新奇花草。4首曲子都有“喜去喜去覓草”作為和聲,適合表演者連臂踏歌,一唱眾和。
聲音景觀參與形塑了人們對於節日特定的“時間性”與“空間性”感受。清明為農耕文明的二十四節氣之一,本來就具有農業社會的聲音景觀特徵,在唐代,隨著清明與寒食節相融及城市文化的興起,節日期間人們流動更加頻繁,民俗遊藝更加興盛,清明的聲音景觀也具備了復調特徵。這些自帶音效的唐詩,留下了清明時節唐人的“聲影”,讓千年之後的我們得以“聽見”不一樣的清明。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
《 人民日報 》( 2025年04月05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