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 三月三 最憶上巳浮江宴
更新于:2025-03-26 06:11:26

嗚呼!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滕王閣序》

“唉!名勝難以長存,盛宴也難得再相逢。想當年蘭亭宴飲的盛況已成了過往,西晉時繁華的金谷園也早已成了廢墟。”

坐在滕王閣上的王勃,一定懷念著那些邂逅過的繁華與盛宴吧。令他最記憶猶新的,大概是每年三月初三日,長安城內的上巳浮江宴。

天之驕子,年少成名

據說,隋朝大儒王通的孫子王勃是個天才,六歲就能做文章。可誰曾想,太原王氏的天之驕子,年紀輕輕會跟著長安郎中曹元學醫。但他偏偏年輕氣盛又不踏實學醫,常常對時下流傳的詩歌風格表達不滿,說現在人作的詩皆空洞無物。大夥兒佩服他的勇氣,王勃竟因此名揚長安。

麟德元年(664),右相劉祥道巡察關內(潼關以西的王畿附近),王勃向他上書自薦,劉相公直呼他為神童,並向天子舉薦他。後來,唐高宗李治召見王勃,當面考察。王勃旁徵博引,天子對這個博學的孩子分外賞識:

麟德初,劉祥道巡行關內,勃上書自陳,祥道表於朝,對策高第。年未及冠,授朝代,數獻頌闕下。(北宋·歐陽修等《新唐書》)

王勃做官了,得到了“朝散郎”的官職。這是個從七品上的散官,並不負責具體事務——因為他太年輕了,才十六歲呢,未到二十歲的弱冠之年。可朝散郎已經足以彰顯這位得意少年的身份。沛王李賢比王勃還小幾歲,他聽聞王勃的才學,十分仰慕,便讓他來到王府侍讀。

坊間都有個傳聞,說王勃年紀輕輕就能寫出那樣好的文章,是因為有個訣竅——“飲墨”。他寫文章前,並不細細思考,而是研墨數升酣飲,飲夠了便蒙頭大睡,睡醒後提筆做文,自如揮灑,一字不改,人們稱之為打“腹稿”。王勃聽後無言苦笑,“飲墨”自然是訛傳,這世上哪兒有喜歡飲墨之人。可他寫文章前的確愛酣飲,只不過飲的是酒。

王勃的叔祖王績便是一位大“酒仙”,不過王勃出生時,這位性格古怪的叔祖已經去世了。王勃雖不像叔祖那樣精研過酒中的學問,可寫文章前喝點兒酒確實有助於激發才情。王勃喜歡節日,節日裡不僅能參加各種宴會,還能喝上美酒。比如五月五的菖蒲酒,九月九的桂花酒,還有新年時的椒柏酒:“柏葉為銘,未泛新年之酒。椒花入頌,先開獻歲之詞。”(《守歲序》)

過了元日與上元節,會迎來二月初一的中和節,人們用青囊裝著五穀瓜果的種子互相贈送。之後,便是三月初三的上巳節。

曲江三月,最喜“浮江宴”

上巳節又叫女兒節,每到這天,人們會為自家的女兒舉行“笄禮”。阿耶阿娘會告訴已經許嫁的女兒們,從今天起,你們就長大啦。

這天的長安城街巷卻比往日冷清了不少,因為人們都到曲江去踏青賞春了。曲江又叫“芙蓉園”,本是天然池沼,因其蜿蜒曲折,故名“曲江”。前隋營建大興城,曲江池被擴入長安東南角。三月的曲江風光旖旎,花香四溢,煙波明媚,到處都是鳥兒的吟唱之聲。長安人家都穿著新裝,彙集在曲江之畔。人們臨水秊禊(fúxì),將蘭草香芷撒入水中,並以此濯洗沐浴,禘除不祥之氣,隨後折柳編織成柳圈,據說戴在身上能夠祛除虿毒。

深閨中的女子,甚至宮閌內的宮娥,也可以在這天穿上靚麗衣裳,來到曲江賞花祈福,說不定還能遇上一位如意郎君呢。富家女子不僅身著羅衣,還喜歡佩戴名貴的花卉,並以花卉互鬥嬉戲取樂,人們將其稱為“鬥花”。

比鬥花更令王勃企盼的是聲勢浩大的彩船競渡。競渡還沒開始,江邊便擠滿了前來觀戰的人們。大家的心都懸到了嗓子眼,每一艘龍舟的竿頭上,都飄揚著斑斕的彩帶。伴隨著三聲鼓響,龍舟從水中躍出,岸上的人們開始熱情地歡呼吶喊。龍舟如流星般絢爛地劃過水面,健兒們緊盯前方,破浪前行,舟上助威的鼓聲大作,如同雷鳴。人們的心緒也隨著龍舟的來去而起伏著,就好比那蕩漾的碧波。

按慣例,上巳節時官員們也休假一日,文人騷客們在曲江禊飲賦詩。富貴人家在水邊搭起帷幔,豎起屏風,終日飲宴。上巳節與寒食節相近,習俗也相似,可按照風俗,寒食節得吃冷食,上巳節就沒這些講究。人們將杯子放置於細水上游,任其隨波流下,停於某處,便由該處的人取而飲之,這便是“曲水流觴”。此外,人們將棗子或煮好的雞卵投入水中,棗子和雞卵漂至何處,便任由人們拾起食之,是為“曲水浮絳棗”“曲水浮素卵”。

天子在這天也會來到曲江與民同慶,他有時帶著妃子登上閣樓,俯瞰曲江美景,有時也登上池中的彩舟,率著大臣們泛舟池上,並享用著御廚烹製的美味佳餚。其他各級官員則分散在池邊的亭台樓閣中宴飲賞景。

王勃喜歡曲江三月的人間煙火,尤其喜歡跟隨著王爺們坐在畫舫中,享受著美酒佳餚,品賞著輕歌曼舞。設於曲江畫舫上的宴席,有個好聽的名頭——“浮江宴”。陽春三月,正是吃薺菜的好時節,餐盤裡往往會出現薺菜的身影,吃得最多的肉食是羊肉,諸王喜歡直接用佩刀割取熟羊肉食用。

羊肉有許多吃法,比如“生羊膾”,還有用細羊肉熬制的“細供沒忽羊羹”,專門用羊皮製作的“拖刀羊皮雅膾”、露漿山子羊蒸等,還有用羊肉、羊腸、羊內臟纏豆苗製作而成“格食”。雞肉吃法亦很別致,如“剔縷雞”是將雞肉剔骨後切絲製作而成的。用牛羊的奶脂配上雞血製成冷盤,便是“紅羅丁”。此外,還有用羊奶和魚製作的“乳釀魚”;用雞卵或鴨卵以及甲魚烹製的“遍地錦裝鱉”等。

主食除了碎金飯,還有湯餅,上面點綴著香菜,還有個好聽的名字——“湯裝浮萍面”,羹類有魚羹、香翠鶉羹、折箸羹,小吃有用油烹炸成象牙狀的“象牙?”、用紅色綾羅包裹的“朱衣餤”、做成紫色龍形的“紫龍糕”,還有滑餅、千金碎香餅子、花折鵝糕、雲頭對爐餅、含漿餅、撮高巧裝壇樣餅、楊花泛湯糁餅等,令人目不暇接。桌上還擺著蒜、醋、姜、椒等各式蘸料,對了,還有芥末粉。

王勃和雅士們在宴席上吟詩作賦,歌詠良辰美景:“上巳年光促,中川興緒遙。”(《上巳浮江宴韻得遙字》)

上巳節除了禘禊、競渡、帶柳、吃雞卵外,還有蕩秋千、蹴鞠、拔河等習俗。王勃覺得最起勁的,是鬥雞。

鬥雞博戲,一篇檄文丟了官

雖然鬥雞在上巳節也頗為風靡,可鬥雞最興的節日,是緊鄰上巳節的寒食節。

每到寒食,長安街頭都是鬥雞博戲的人們。幾乎家家戶戶都養雞,尋常百姓們抱著自家的雄雞出欄,與鄰家的雄雞相鬥,純粹圖個樂子。王爺們也愛鬥雞,而且他們講排場,不僅馴養鬥雞,還得請專門的馴雞師負責調養鬥雞。王爺們的鬥雞,要羽毛金黃的才好,且爪子得如鐵器那樣堅硬。

鬥雞的場面激烈又精彩,沛王極好鬥雞,每回鬥雞時都得拉上王勃:“子安啊子安(王勃,字子安),你文采斐然,何不吟詩作賦,為諸王助興,也為本王之雄雞助威。”

沛王的弟弟周王李顯(后改封為英王)同樣著迷於鬥雞。兩位王爺時時相約鬥雞,有一回,周王出戰的雄雞戰力低迷,三五個回合便被沛王的雞擊敗。沉浸於鬥雞遊戲的王勃一時沖昏了頭腦,寫了一篇《檄英王雞》為沛王助興:“搏擊所施,可即用充公膳;翦降略盡,寧猶容彼盜啼。豈必命付庖廚,不啻魂飛湯火。”

落敗的雞受傷流血,不停哀鳴,好似在向勝者請求寬恕。可获胜的雄鸡却更加凶狠地啄食它,落敗的雞彷彿成了雄雞的盤中餐。對落敗者來說,似乎連哀鳴的資格也沒了。甚至不必等待交給廚人,雄雞的鐵口已無異於烹煮雞肉的湯水與烈火了。

在場人見了王勃書寫的《檄文》皆勃然變色,他們雖默然不語,可心中卻暗感不妙:王勃那狂妄的後生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檄文》是聲討敵人的,豈能亂用。

唐高宗聞知此事後,果然怒不可遏。他細看《檄文》后,雷霆大怒。王勃在文中並沒有涉及各位王爺的文字,可其言辭之犀利也令天子不寒而慄——不盡力戰鬥的雞,應立即拉到雞坊行刑,可不能像對待其他家畜一樣憐悯它們,因為它們的存在定會連累家族,表現懦弱的雞也應格殺勿論,而且執刑時還得用牛刀:“倘違雞塞之令,立正雞坊之刑。牝晨而索家者有誅,不復同於彘畜;雌伏而敗類者必殺,定當割以牛刀。此檄。”

初唐時,權力鬥爭腥風血雨,兄弟反目相殺的事比比皆是。天子希望各親王兄弟間能和睦共處,可王勃之文難免令天子由雞聯想到人,他寫下的每個字眼都如同一支利箭,狠狠扎在天子的心上。天子當即下詔廢除王勃的官職,將他趕出了沛王府。

《滕王閣序》后,英年早逝

丟官後的王勃曾去過蜀地,想藉助旅途的風景來排遣仕途上的失意。他在蜀地時也參與過官員們的宴會。

在綿州(四川綿陽)時,王勃參加過當地三月初三的浮江宴。這裡的風俗與長安相似,人們在這天迎著春光來到桃李芬芳的河邊,此時,嬌嫩的荷花剛抽出紫色的花蕊,江面上冒出了稀疏的浮萍。當地的女子們也會在這天畫上妍麗的妝容,穿著華美的服飾,在江邊賞遊踏青。

流寓三年後(671),王勃回京參加了吏部銓選。通過銓選後,他聽說虢州(今河南省西部)多藥草,便請求到虢州擔任參軍。在虢州時,官奴曹達因犯法而向王勃求保護,年少輕狂的王勃為了江湖義氣,竟將其私藏了起來,後來自覺事情將要敗露,怕受牽連,又暗地裡將其殺害。事發後,王勃被判極刑。不久後適逢天子改元,大赦天下,王勃得以出獄。不過,王勃的荒唐行徑連累了父親,其父王福畤被貶谪為交趾(今越南北部)縣令。

上元二年(675)六月,曾經的沛王、如今已經二十歲的雍王李賢晉封太子,想起了曾經陪伴自己的王勃。他想讓王勃官復舊職,但王勃沒有接受。這年八月,他從故鄉龍門出發,沿著運河南下省親。

他來到了江南,此時已是夏季。但王勃還是聽人說,每逢上巳節,江南人家同樣會在聚集在池沼旁,做流杯曲水之飲。這裡的百姓同樣會在上巳節用各種法子祈福辟邪,比如用鼠曲草的汁液和粉,加上蜜製成餅團,當地人將其稱為“龍舌”。而在夏季的伏日,則要吃湯餅辟惡。

這邊的人吃魚吃蟹都趁新鮮,吃魚膾時若採用不同的刀法,稱呼也不同。比如咄嗟(霎時)之間做好的叫“咄嗟脍”、用帶鈴的鸞刀將魚肉切成薄片的叫“飛鸞膾”、切得如織女星(天孫)織的錦缎般細膩的叫“天孫膾”。運河旁的揚州有著許多精緻名菜,比如將魚肉剁成米屑狀,可以蒸製成“加料鹽花魚屑”,也可以熬製成“剪雲斫魚羹”。還有用海白蝦蝦子製作的“蝦子梴(chān)”,蝦子梴的顏色如紅琉璃般晶瑩剔透,其味道比鯥魚還鹹,但格外肥美。到了秋天,是吃橘、柚的季節,江南種植橘柚的地域比蜀地還廣闊:“參差夕樹,煙侵橘柚之園。”(《越州秋日宴山亭序》)

九月時,王勃途經洪州(江西南昌),他參加了都督閻伯輿在滕王閣辦的聚會,並寫下了《滕王閣序》。隨後,他沿著贛江南下,經虔州(江西贛州)進入嶺南,到了廣州。

那時的廣州通海夷道,港口里每日都能看見從天下各地彙聚而來的商船,那些大船上裝載著堆積如山的珍寶,令人大開眼界。王勃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坐船去交趾。也許他被大海表面的明媚所欺騙了,隱藏在水天一色之下的,是驚濤駭浪。王勃再也沒有回來。

王勃不知道,沛王在以後的日子里同樣“命途多舛”。成為太子后的李賢被天后(武則天)猜忌,調露二年(680),被以謀逆的罪名廢為庶人。天后稱制後,他更被酷吏逼令自盡。已經成為英王的李顯因哥哥李賢被廢,得以成為天子(唐中宗),他本想與母親武則天抗衡,卻旋即被廢黜。他惶惶不可終日地過了二十一年(705),終在政治漩渦中復辟,可依舊大權旁落,終其一生都活在陰影之下。

王勃喜歡船。也許,他坐在前往交趾的船上時,也會想起長安曲江之上的畫舫,會想起三月里的浮江宴。他如上巳節里劃過水面的競渡彩船,蕩起了一道燦爛的波紋,讓人聯想起那閃過天際的流星:如此璀璨,卻又迅速隕落。

文並供圖/邱俊霖

編輯/胡克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