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中國電影最大的外國電影,非它莫屬
更新于:2025-03-26 03:24:26

義大利新現實主義,是中國電影人最熟悉的電影流派。從這一革命性的電影運動肇始之日起,一直延續到今。這自然要從第四代算起,如鄭洞天的《鴛鴦樓》、張暖忻的《北京,你早》。第五代裡張藝謀跟得較緊,他的《秋菊打官司》和《一個都不能少》都在新現實主義的故鄉義大利摘得了金獅獎。

第六代的王小帥,他的《十七歲的單車》,聽這片名,就是在向《偷自行車的人》鞠躬。而路學長的《卡拉是條狗》則直接借鑒於德·西卡的另一名作《溫別爾托·D》(也譯《風燭淚》)。

《十七歲的單車》(2001)

我想說的是,就普通受眾而言,義大利新現實主義發韌之時,當時的國人也與這些當時世界上最先鋒的電影頻頻會晤。如《羅馬,不設防的城市》《偷自行車的人》《艱辛的米》(也譯《粒粒皆辛苦》)、以及終結這場運動的《卡比利亞之夜》(國內公映時為《她在黑暗中》),也包括《羅馬11時》。在國人這兒最受歡迎的,是部世界範圍內並不深遠的影片《員警與小偷》。

《員警與小偷》(1951)

義大利新現實主義之所以能在我國,能在專業內外,都具廣泛影響力。一是戰敗的義大利與新興的共和國都渴望重建,二是意識形態上的親近,義大利新現實主義所一再流露的對勞工階層的同情,與我們這邊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口號在遙遙呼應。三是國人最為青睞的敘述語境,乃苦情敘述,如暗無天日中盼光明來照,又好比六月天等飛雪飄至。

義大利新現實恰恰站在苦鬥而無獲者的大多數的一邊,去抖落他們的艱辛,去歌詠他們的沉實,去哀歎他們的回天無力。也就是說,義大利新現實主義,高度尊重現實的同時,又對現實進行再創造的美學方略,倒在其次。而是環球同此涼熱,受苦人都是一家人的同心共氣在發揮作用。

《羅馬11時》在1950年代的國人心中,地位可能僅次《員警與小偷》。但它卻引起了當時一位早慧的青年電影人的高度重視,他就是後來成為時代影向標的大導演謝晉。他自稱觀摩本片超過三十多遍,寫了不薄的拉片筆記。但我沒看出,謝晉本人的影片,從中到底學到了什麼?也許是鏡頭的運動和組接,抑或是人物是如何出畫又怎樣入畫。

《羅馬11時》(1952)

而這樣一部樣貌上已具強衝突的影片,卻總能被淡然悠然的人物運動所沖淡的情致,謝晉電影中是沒有的,其它電影,也不太容易找到。稍微接近一點的,是《牧馬人》中許靈均與李秀芝的閃婚段落,那如甘泉般的人情之美,在人與人之間熱烈的傳遞著。

《牧馬人》(1982)

我並不知道謝晉的觀影札記,到底寫了些什麼?應是一些拉片記錄。我也試著就《羅馬11時》的片頭,說一說它簡樸而分外雋永的視聽構成。先說一下好萊塢電影的開篇,大多先通過遠景、全景先交待環境,然後景別換至近景,通過正反打交待人物關係。

《羅馬11時》並不新鮮,也是通過類似的景別交待戰後羅馬的一派蕭條,它的匠心之處,是在令人不安的音樂聲中,加入了打字機的聲響,又通過報紙上的一則啟事,向觀眾告知,一家公司正招聘打字員。

這還不是特別高明,關鍵是時間的轉場,羅馬的凋敝在黎明之前的光照里若隱若現。等天光大亮,首先是一張白色的報紙,隨著鏡頭的移動,羅馬就在高飽和的亮度里迎來了它新的一天。

這是夜與日的替換,借一個鏡頭便展現時光的飛逝。更讓我們從第一個出現的應聘者身上,通過她的疲憊和困窘,讓細心的觀眾明白,這個可憐的姑娘,已經早早守在招聘地點在等候。也就是說,我們剛才所感知的時間遞進,是屬於這個姑娘的白天不懂夜的黑。我們看不到她身處於黑暗之中,就像看不到當時的義大利的勞苦大眾正在生命線上掙扎。

這一幕,被張藝謀活學活用在《一個都不能少》里,當整個城市都甦醒過來時,魏敏芝還在酣睡,她晚上辛苦寫下的尋人啟事,已當成垃圾被人清掃。一個鏡頭,就能完成敘事、抒情和表意,這就是電影的魅力。

《一個都不能少》(1999)

而很多糟糕的電影,是無法將這三者結合起來,便只能各行其事。《羅馬11時》的結尾,還是這個姑娘,她在等著那個打字員的位置。她倚著冰涼的牆壁,像要進入夢鄉。她守著她的黑夜,盼著她的光明。

接著一個又一個女人,以各自的方式來到一幢大樓前,冷清的街道開始變地熱鬧。導演朱塞佩·德桑蒂斯,既隨意又有著精心的設計。他常常通過一輛交通工具去阻隔視線,等障礙物移動後,新的人物就以她們的閃亮風姿逐一登場了。

這一方法,我最心儀的美國大導演羅伯特·阿爾特曼,在他諸多傑作里也頻頻使用。羅伯特·阿爾特曼是世界級的群像大師,而《羅馬11時》算是我最早接觸的一部精彩絕倫的群像電影。它用散點敘事的方式,又宛若繪畫中的速寫,精準而又詳略得當地揮灑出人物的精神面貌。輕悄悄的幾筆,一個個滴著露珠,又冒著熱氣的女人就向我們款款而來。

每一個人物都交待的既古典又具現代意味,毫不費力地讓我們看到她們的現狀,又極輕巧地看到她們的前史,影片最令人激賞的地方,我們基本看不見她們的未來,但富有情感的你我會腦補出一些來。片中的每一個姑娘,都很漂亮,你可以選一個合眼緣的,幫她們冀盼一下。假如你精力充沛,你也可以抱著慈航普渡的心態,開上一艘憧憬船,逐一把她們送到幸福的彼岸。

傳說費里尼是不太喜歡《偷自行車的人》的,他在某些影片里也調侃過這部影片。他的意思是,德·西卡的任務是找到那輛丟失的自行車,而費里尼要做的是,自行車找到之後,你的苦難才會真正的降臨。

學過哲學的朱塞佩·德桑蒂斯,和德·西卡一樣帥氣,也同樣做過演員。他的這部傑作,在社會性的控訴之外,依然相信這隻是暫時的,還有比失業更有意思的生活,等著那些可親可愛的人們,善良緊緊地跟隨著她們,那麼,美好也就離她們不遠了。

這是德桑蒂斯不同於費里尼的哲學,更積極,準確地說,就像片尾最後一個鏡頭一樣,更善於等待,更相信等待。影片在表現那場災難時,鏡頭簡潔,而極富爆發力。它更多的筆墨,是災後的重建。是親情的維繫,是愛情的尾隨,是一個陌生人對另一個陌生人,感同身受的體恤。這是其它影片所很難給你的觀影愉悅,明明是一個沉重的,且是連續性的,掃蕩性的,國與民所共同面對的悲劇,卻能綿綿不絕地輸送暖意。

這暖意具體指的就是愛情,我們可以將這部講述200人競爭一打字員職位的影片(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當災難片來看,也可以把它當作一部愛情片來看。女人在樓裡面,男人在樓外面。有眉目傳情,有一見鍾情,有一廂情願,更有不離不棄,妻子受傷後,不願和優渥的父母待在一起,而是回到丈夫——一個窮畫家的身邊。兩人不置一詞,只有相視一笑的心領神會。這一處聲場的寂靜也隨之帶來了內心的安寧。

這是妻子對丈夫,而「引發」災難的妻子,受良心的責備而處於崩潰的邊緣,丈夫想伸手打她,但還是用那隻手輕揉著妻子的秀髮。妻子決意尋短見,是丈夫滾燙的眼神和一聲嘶喊,制止了妻子進一步的作為。在那片廢墟上,男人向上仰視妻子的目光,彷彿能穿透所有的黑夜。

最有趣的是啤酒廠工人在準岳父的推辭下,仍以自己的方式死纏亂打。女兒喜歡這個笨拙而英俊的男人,女兒的小妹妹們也喜歡她。父親既有現實的考慮,准女婿的薪水不算太低,但又有些少數服從多數的,唯老父親所特有的甜蜜的無奈。對了,這個女兒有著漂亮的歌喉,她在應聘的間隙就唱著歌,而樓外的姑娘則在跳舞,生活就是這樣保持著它優美的勻速。

全片最動人的段落,來自於一個意圖從良的妓女。她的老主顧送她回家,到了家門口,妓女先進門,粗著嗓門招呼門外的老主顧入屋。沒人應,她跑了出來衝著老主顧的背影繼續嚷嚷,但老主顧沒有回應。這時,她的媽媽塞給了妓女500裡拉,說是老主顧留下的。

妓女故作隨意,但面部又有種莫名的為之所動。比這一閃而過的表情更快的是,她把錢很生硬的揣進了自己的口袋。能幫一點是一點,能愛一點是一點。這種不動聲色的聊勝於無,也是我在許多電影裡,未曾見識過的。不渲染,不強行感動,但自有一份並不完美的情感配合著那個破落的區域,讓你有了可有可無的慰籍,可長可短的將就。

我老早就看過《羅馬11時》的劇本,和成片略有出入。桑蒂斯一開始是想暴露時代訊息的,是將花柳巷和難民營並置在一處的。而在實拍時,桑蒂斯打消了這一念頭。他知道一切都會過去,不能過去的,是我們不知道到底該拿自己怎麼辦。

這是一部關於重生的電影,劇中人不知道自己的命運還將經歷怎樣的跌宕。但我們知道,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雲。

這是全片最神奇的地方,很多電影都讓觀眾比劇中人擁有更多的知情權,但唯有本片,讓我們的知情權有了一個欣然、怡然的落腳處。我們用不著去祝福那些美麗的,善良的、容易受傷的女人,因為她們一定會痊癒,也一定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