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的創作之樂與閱讀之悅
更新于:2025-03-26 02:07:03

  作者:曹文君

  幾年前,看過電影《幸福的拉扎羅》後,我因不能立刻理解其中蘊含的深意而倍感困擾。這讓我在後來的數年中總是想起它,反覆揣摩它,最終促成了對影片更為完整的理解。反思這一過程,我認為這部作品吸引自己的不僅在於其文本自身的品質,更在於它在主題和形式上的創新,讓我觸碰到自己的認知邊界,並覺察到:在邊界的另一端,正有一個我不曾關注過,但卻異彩紛呈的嶄新領域;它照亮了原先那個區域,讓我產生一種試圖翻越過去的慾望。

《科幻世界》2024年5月刊

  對多數人來說,閱讀的意義也在於此——不斷觸碰自身的邊界,不斷被全新資訊所啟發、開拓,不斷擴大思維與精神的版圖,形成全新的認知結構,讓自己成長。《科幻世界》2024年5月刊中楊晚晴的小說《來日方長》也給了我相似的感受。

  相對於《科幻世界》過往作品而言,《來日方長》的寫作手法無疑是頗為另類又具新意的。小說以西方哲學史上實存的人物和事件為背景,將科幻設定鑲嵌於哲學討論中,用萬字出頭的篇幅展現了一場虛實相間的巨集大人文實驗:多位結構主義哲學家參與到“將人類過往的歷史製成數位化模型、將其作為一個可觀測的整體並加以應用”的巨集偉計劃中,但最終,因歷史參與者的自我指涉悖論觸發了人類無意識的預防機制,計劃宣告失敗。

  在小說註釋和創作訪談中,楊晚晴提及本哈明·拉巴圖特的《當我們不再理解世界》一書,該書打破文學與歷史邊界的寫作方式所獨具的特色和探索精神,顯然為《來日方長》一文借鑒和繼承。作者結合結構主義思潮,將上述寫作方式融入科幻創作中,對文學、歷史、虛構、哲學、科學幻想等多種要素進行了具有文本實驗性質的融合及重塑。這無疑是一次富有難度的嘗試,但小說的形式探索自有其價值。這樣的嘗試打破了傳統的小說閱讀體驗,因而必然面臨風險:一方面,作者必須捨棄此前已被不少讀者認可了的個人風格,使用自己和他人都較為陌生的創作模式進行寫作,這非常考驗作者掙脫創作習慣的勇氣及文本駕馭力;另一方面是讀者對陌生“敘事姿態”的接受度各不相同,在以往的閱讀偏好慣性下會產生困惑感。可這些因素也恰恰揭示出這篇小說的價值所在。探索者因為走在前面所以需要獨自面對未知,探索是經驗積累的過程,是承受爭議的過程,也是孤獨的過程。但這個過程為我們拓展了科幻美學表達的疆域。

  許多優秀的科幻作品都是深邃哲思的載體,正如楊晚晴在創作談中所說:“哲學和科幻是天然相容的。”但在《來日方長》中,作者嘗試讓哲學成為科幻的載體,試圖講述一段發生在哲學家之間以及哲學領域內部的事件,其科幻設定也以哲學理論作為構思的出發點。用真實歷史人物進行虛構的科幻創作,具有先鋒探索意義。

  這類文本中,看似繁冗的註釋和引用以及日記體、傳記體等跨文類媒介的使用,其實是一種有意為之的敘事策略,某種程度上可謂是一種“藝術裝置”,為的是讓虛構的故事更添真實色彩和學理樂趣。我認為,面對這樣的“藝術裝置”,讀者本就有權根據自己慣常的閱讀習慣和節奏,自行選擇細讀或者略過,沒必要上升為狹隘的水火不容的二元對立情緒中。

  歸根到底,科幻小說的天職是給讀者帶去閱讀樂趣,而這種樂趣既可能產生於閱讀時,也可能發生在閱讀之後的回味階段;這種樂趣,既可以是故事本身所帶來的,也可以是“新知”所提供的。《來日方長》給我帶來的樂趣,是持續的和多面的。小說的情節從結構主義者共同的悲慘結局為起點,營造一種頗具“陰謀論”式神秘氣息的懸念,並在講述過程中逐漸揭開謎底,線索最後指向歷史的共時性結構。讀完之後,我重溫梯利、羅素、斯通普夫等人關於西方哲學史的著作,以及鄧曉芒、趙敦華等國內名家的哲學史相關論著,對歷史上諸多哲學大家和哲學思潮進行再次梳理。這是“跨越認知邊界”的樂趣。在小說的啟發下,翻閱《當我們不再理解世界》一書,這是“延伸閱讀”的樂趣。當我看到網上圍繞這篇小說產生的討論時,思考文本形式、情節框架、“元小說”技法等小說創作領域的問題,分析這篇小說可以如何撥開包裹在故事之外的形式與框架,讓故事與情節更加明晰與輕盈,這是研究寫作方法的樂趣。《來日方長》激發了讀者相互間思維的碰撞和流動,不少讀者在討論中闡述自己對社會、歷史、哲學等領域的思考,這種現象,不也是這篇小說的探索價值的一種體現嗎?

  在以往的書評寫作中,通過精讀文本展開讀者與作者的隔空對話,我注意到作者與讀者各自擁有著“雙重愉悅”,同時,他們兩方的“自我”,相互間既彼此依賴又在不斷博弈。作者創作時,既有被讀者理解、認可的愉悅,又有寫作時自身思維馳騁、與對方“鬥智鬥思”的愉悅,這令他們熱愛寫作;讀者閱讀時,因故事和文字而產生即時愉悅,而在讀完后,思考和認知的持續以及拓展同樣帶來愉悅,這令他們熱愛閱讀。但有時候,若作者一心只想求得讀者認可,規避風險,便可能選擇捨棄自我追求和突破,久而久之,創作領域的整體氛圍會變得拘謹,作品會變得單一;而這樣的創作氛圍和局面,最終會令讀者們的閱讀體驗陷入原地空轉的停滯局面。探索的停滯、風格的陳陳相因,讀者的流失,形成惡性循環。寫作探索是步履艱辛的冒險,但進步的第一步必須要有人邁出去,這是勇敢且富於責任心的作者的使命。同時,科幻發表平臺也應為這類作者和作品留出一方探索空間,因為這是創作環境持續良性發展的重要前提。

  面朝文稿、心懷宇宙的理想主義者們,日夜苦思后自我修復、繼續動筆書寫故事的探索者們,寫作的探索之路需要更多勇氣,摩西要過紅海,請繼續前行。

  (作者系科幻書評人)

來源: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