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是門語言,想法來自導演,答案握在觀眾手裡。”伊莎貝爾·於佩爾對一群未來電影人說。轉身在接受文匯報記者獨家專訪時,她關於戲劇的表述異曲同工:“在舞臺上,我是導演的容器,承載他的思想,表達他的意願。”
在法國國寶級女演員的認知里,電影和戲劇本質是相通的,它們都是一門與人交流、與世界建立關係的語言。演員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如同跨語言交流的“轉譯者”。至於對話效果,取決於表達者、聆聽者、轉譯者的合成,缺一不可。某種意義上,於佩爾的這次上海行,既是中法文化在戲劇、電影等藝術領域的碰撞,又何嘗不是國際交流中彼此消弭“文化折損”的雙向奔赴。
12日下午,於佩爾現身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在與學院特聘教授、威尼斯電影節前主席馬可·穆勒的對談中,分享她的“藝趣人生”。當晚,她化身“柳鮑芙”,將《櫻桃園》的時代記憶帶到上海文化廣場舞臺。
牛仔褲、運動鞋,幾乎全素顏。兩獲戛納電影節影后,兩獲威尼斯電影節影后,柏林電影節終身成就金熊獎⋯⋯於佩爾的鬆弛感來自其無與倫比的藝術生涯。第四次到滬的她毫不掩飾對上海的喜愛:“上海的能量和活力,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以戲劇現場為例,認為邊看字幕邊觀劇是種極易疲倦的體驗,“上海觀眾竟然可以那麼專注且認真,在他們的掌聲里,我可以聽到澎湃的熱情”——此刻的互相聆聽,是成功的。
把百分百信任交給導演
馬可·穆勒在介紹於佩爾時,用了一連串量化表達:她職業生涯出演過120余部影視作品,囊括歐美各大電影節最高榮譽;她合作過的導演遍佈全球,從法國、瑞士、美國、荷蘭、意大利、德國、奧地利、波蘭、匈牙利的作者到韓國、菲律賓、柬埔寨等亞洲國家導演,都曾把鏡頭對準於佩爾。大師級的如戈達爾、哈內克有之,以個人處女作發來邀約的亦有。
是什麼給了於佩爾滋養,讓她能跨越國別、語言、資歷、生活環境等因素,與不同班底合作?
於佩爾給出關鍵詞“信任”,“表演是建立在導演與演員互信關係上的展現”。如果不是保羅·范霍文,她可能不會出演《她》;如果不是哈內克,就不會有《鋼琴教師》裡的她,“表演有時也是冒險,有了信任,演員才會大膽嘗試”。而對於新銳導演,於佩爾覺得,與其在內心衡量導演是否過於年輕,不如“忘記”這是他們的處女作。作為一名更有資歷的演員,“如果與導演之間產生所謂權利的駕馭、制衡,恐怕拍攝中會有堵滯”。
在戲劇舞臺,觸發她第一記心動的要素依然是“值得信任的合作者。”於佩爾坦言,自己挑選作品的標準非常簡單——“看導演”,無論是《玻璃動物園》的伊沃·凡·霍夫,還是《櫻桃園》的蒂亞戈·羅德裡格斯,每一位傑出導演都在激發著她的創作熱情。
把百分百信任交給導演,“這樣可以讓我更輕鬆、更純粹地投入表演中,而不必產生飄忽不定的想法。”於佩爾說:“這麼說或許有些冒犯地——有些演員過於強調表達自我,反而會搶戲。一位好導演不會生硬地強迫演員,他會和我們一同踏上旅程,去探尋表演的真諦。”近期,於佩爾還與導演羅伯特·威爾遜合作了一部獨角戲《瑪麗說了她說的話》,劇中有大段獨白,“演起來非常過癮,希望有機會可以把這部戲帶到中國”。
許多問題其實是世界普遍的
“法國有個短語,‘杯子里有半杯水’,消極者認為有半杯水已經被喝掉了,積極的人會想,不錯,還有半杯。”於佩爾的法語翻譯邊轉述這句話,席下不少人已心領神會。表達樂觀與悲觀情緒,語言不同,但我們理解一致。
相似的情況還體現在“聽”與“聽見”“人”與“人物”“影迷”與“迷影”等細微差異。有人求解音樂能否激發藝術家的想像力,於佩爾的個人偏好是“聽”一下,但並不一定要“聽見”,“想像力應該如同白紙般純潔,而不是非得受到其他元素的影響才能被點燃”。演員投入表演再外化到鏡頭前、舞臺上的表現,是她自己抑或不是?於佩爾說:“她是我也不是我,她更像是我戴上面具去詮釋的人。”她借法國導演雅克·杜瓦榮的觀點說,“演員不是演人物,而是演人”,人物或許會被限定在具體的言行舉止範式里,但人性是普遍的,“演員要演人,不要演某個人物的具象化行為”。
今天,電影和戲劇這兩門藝術的生存生態成了跨國別的話題。對此,於佩爾的回答富有時間沉澱的哲理性。“最近巴黎有個書展,法國媒體報導說年輕人正在遠離閱讀。我想電影或者戲劇可能先行一步,已經度過了書籍當下的波折處境。”她說,電影最難的時候,法國電影也會為爭取更多票房的商業性與主張藝術表達的文藝片而困惑。好在,至暗時刻已經過去。
“全世界都有相似的故事,好電影未必有高票房。”於佩爾說,重要的是,我們比以往能更多地彼此看見。她的大兒子洛倫佐,與父親一同接手了巴黎一家老牌院線的經營權,“那裡曾經都是老式的美國影片,他們負責經營后豐富了排片。現在有墨西哥電影、亞洲電影,讓巴黎的迷影人群有機會看到全世界不同的影片”。
“我打小就喜歡看戲看電影,從中探尋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心,已經深深刻印在了我的生命裡。好的藝術作品彷彿一塊美味蛋糕,永遠能勾起去咬一口的衝動。”於佩爾說,對世界的彼此瞭解,始終是她感興趣的話題。在她眼中,中國有許多才華橫溢的電影導演,賈樟柯、婁燁的作品都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刁亦男的《白日焰火》則有著震蕩人心的力量。“極具個人風格的藝術電影值得被更多人‘被看見’。”於佩爾說,自己還注意到畢贛導演,“他的作品蘊含著靈性的詩意,導演還那麼年輕,我非常看好畢贛的未來,期待有機會與他合作。”
這一趟來滬,於佩爾的兒女同行。馬可·穆勒特意號召上海電影學院的師生們給於佩爾的大兒子洛倫佐鼓掌。巴黎當地時間4月9日,邵藝輝導演作品《好東西》在法國公映,“為影片做法國發行的正是洛倫佐,此前他和他的父親還一起張羅了30場提前點映”。
一位義大利電影人、一位法國女演員、一群中國青年人,在上海交換了關於藝術的認知,也驚喜發現——原來許多問題,我們的理解、困惑與嚮往,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