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的清明
更新于:2025-04-06 07:06:42

孟會祥

圖為北宋蘇轼《黃州寒食詩帖》(局部)。

清明時節,氣清景明,萬物生長,寄託著希望,鼓舞著行動。

既然是出發的時節,按中國人的心理,總要祝告先人。踏青、修禊、掃墓、乞火,乃至於放風箏、蕩秋千,呼應著農曆三月的節奏,寫入文化的基因,上巳、寒食,漸漸融入清明。歷史書寫過程中,“天下第一行書”王羲之《蘭亭集序》是高蹈、風流的一筆,寫入上巳;而“天下第三行書”蘇轼《黃州寒食詩帖》則是蘊藉、曠達的一筆,寫入寒食。

蘇轼是在黃州變成蘇東坡的。之前的蘇轼,鮮衣怒馬,他的清明,有“梨花淡白柳深青”“半壕春水一城花”,正好“詩酒趁年華”。經過“烏台詩案”,他謫居黃州,躬耕東坡,遂號東坡居士。“放下”之後的東坡,漸漸深沉、慈悲、曠達,“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從《黃州寒食詩帖》可以看出,失意落寞中的東坡,免不了坐雨黯然,然而他早已超越了淒苦,牽掛著風雨中的海棠,感慨歲月流逝、大化流行,還惦念著汴梁和眉山。風雨中的紙灰,是複燃還是再溺?似乎不必哀傷與期冀,只需付之一笑。

《黃州寒食詩帖》並不是草稿,我們無法揣想蘇轼為什麼抄錄自己的兩首詩,也許僅僅是為了排遣寂寞,偶然欲書,不能自已。開始,尚能從容平靜,字形俊秀,行距疏朗;寫到第四行,風雨蕭瑟,海棠泥汙,不免情緒波動;而想到“藏天下於天下”,無所遁藏的造化之力,他又收斂起激情,乃至有點頹喪,落下的“病”字,衍生的“子”字,洩露了某種無可奈何。寫到第二首,雨急潮湧,房屋動搖,字開始大而密,壓迫之感令人窒息;到“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悲涼之氣,黑雲壓城;看到烏鴉銜來紙錢,回過神來,字也不由片刻輕鬆;然而,隨即又想到君門九重,家山萬里。家國之思,身世之感,五味雜陳,豈效阮籍窮途之哭,而死灰能否復燃,卻只能欲說還休,戛然而止。詩歌的情感節奏,與書法的情緒起伏,合而為一,成就中國書法的至境、人類文化的明珠。

平心而論,東坡平生尺牘,並沒有如此精彩。曠世傑作,可遇而不可求。蘇字結體扁斜,“石壓蛤蟆”,此幅重筆大字較多,更容易擁塞,幾處長豎線,巧妙劃破阻滯,讓空間流動起來,生動起來。這些長線條,並不是一拖直下,而是富於變化,甚至映射著情緒。比如“葦”字豎畫的濕重之感,“銜”字豎畫的輕靈之感,“紙”字豎畫的杳渺之感,都令人玩味不盡。字的大小輕重變化,我們現在叫“塊面”;長線分割空間之處,我們現在叫“字眼”,在書法臨創中都是必學的技巧。然而,古人是無意於佳,我們是“機關算盡”,沒有心性支撐,技巧越多,反而愈發醜陋。

當東坡揮毫濡墨之時,也許並不像米芾那樣極力張揚,也不像黃庭堅那樣傾盡全力,他因“放下”而自由自在,在不著力中天花亂墜,自然而然展現了深妙的人生境界。“學問文章之氣,鬱郁芊芊,發於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耳。”

《 人民日報 》( 2025年04月06日 08 版)

樂享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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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04 12:3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