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月前,大衛·林奇的家人在社交媒體發佈了一則訃文:「現在他已不在我們身邊,世界從此留下了巨大的空洞。但正如他所說,眼睛要盯著甜甜圈本身,而不只看到甜甜圈的洞。今天是個好日子,一路上都是金色的陽光和蔚藍的天空。」一個月前,我還在看大衛·林奇的電影大師課,畫面中的他已有些蒼老和疲憊,雙手不時微微地顫抖,但聲音和話語間依然流露著對電影的深深熱情和著迷,猶如即將燃盡的柴火仍在努力散發著光芒。突然聽到他離世的消息,雖稱不上意外,但內心仍感到非常不捨和惋惜。
熟悉大衛·林奇的觀眾都知道,他的電影中總是充斥著懸疑、犯罪、黑暗,甚至是暴力,因其拍攝使用的迷幻手法,運用大量的象徵符號,常常模糊現實與夢境的邊界,使他在電影界初出茅廬時,即給觀眾和影評人帶來強烈的震撼。時至今日,他的作品仍是各大影視論壇的影迷們熱衷解讀的話題。
但罕為人知的是,與他的電影正好相反,大衛·林奇本人總是出乎尋常的溫和、平靜與快樂,時常還帶些孩童般的好奇心和調皮。那一抹溫暖的底色,對人的關懷,讓他在探索複雜、幽微的人性世界時,總能遊刃有餘而又不被其吞噬。
這兩種矛盾的特質是如何結合在一起的?大衛·林奇給我們留下的,除了精彩絕倫和別具特色的電影之外,還有什麼?如果說夢境就像謎題,那麼解謎的鑰匙,或許就藏在創造謎題的人手裡。
電影之路
回顧大衛·林奇的電影歷程,雖然年少成名,但是職業生涯也並非一帆風順。籌備了五年的第一部長片作品《橡皮頭》起初只在「午夜場」受到追捧,但其獨特且強烈的風格,噩夢般的故事結構,奠定了其在「邪典(Cult)」電影裡的代表作地位。第二部《象人》打入主流市場,直接獲得當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導演提名。至此,大衛·林奇算是在電影圈打響了名氣,片約紛至遝來,但是沒有人想再要一部《橡皮頭》,都期待他能再造一部《象人》。
當時大衛·林奇沒靠電影賺到什麼錢,因此當有人拿著科幻小說《沙丘》的改編劇本來找他,並願意承諾大手筆投資時,他心動了。但是,電影《沙丘魔堡》最終卻落得口碑和票房雙輸的境地,大衛·林奇回顧這段經歷,將之歸結於自己無法掌控電影的走向:「當你無法自由拍攝自己想要的東西,最後還拍出了一堆垃圾時,你就會覺得從一開始就出賣了自己,現在不過是咎由自取。我知道迪諾(投資人)喜歡看什麼,也知道自己沒有最終剪輯權,所以一路都在妥協——實在太可怕了。我體會到了失敗,某種意義上來說,失敗是很美好的東西,因為當一切都塵埃落定,你無路可走,只能繼續向上,這就是自由。」
《沙丘魔堡》的大敗是大衛·林奇電影之路的重要轉捩點,無論是內在的創作理念,或是外在的創作風格,都從《沙丘魔堡》之後變得越發清晰和堅定。
於是,他決定放手一搏,拿出自己親自創作且醞釀多年的劇本《藍絲絨》,把心裡壓抑著的許多想表達的東西,都一次性釋放出來。不過,他這次只找到1000萬美元的投資,後來還被削減成400萬,竟與初出茅廬的《橡皮頭》成本相近。對許多導演來說,預算不足相當令人困擾,報酬縮水更是一種恥辱,但大衛·林奇似乎毫不在意,他說:「我們是製片廠里最窮的影片,不僅規模最小,也最不重要。但拍《藍絲絨》就像從地獄回到了天堂,因為我擁有無盡的自由。」
在那個電影業還沒有那麼多規矩的年代,即使預算被砍,也能透過靈活調度來節省成本,況且大衛·林奇還在高中兄弟會擔任過會計職位。因此,他終於有機會可以盡情按照自己的想法來編排和導演電影了,《藍絲絨》因而也成為大衛·林奇最具個人風格,也最具有自由氣息的作品之一。同時,也因其清晰的主線故事,又不乏懸疑和離奇的象徵物和氛圍,成為最適合觀眾入門的首選,同時也是了解導演的最佳線索來源。
藍絲絨
《藍絲絨》的拍攝地點距離大衛·林奇的家大約5小時車程,和他童年成長的地方相似,同樣是個不起眼的小鎮,但正是這種小鎮式的、社區式的日常空間,總讓人感覺到表像之下隱藏著什麼。在看似波瀾不驚的生活表面之下,湧動著更為黑暗、躁動、複雜的人性和故事,這是大衛·林奇註定要拍的那種電影,也為他劃定了一片今後都將持續探索的區域。
電影的故事講述的是高中生Jeferry因父親意外住院而休學回家照料五金店生意,無意中在鄰居家的荒地裡發現了一隻被割下的人耳。他去警局報案,並親手將耳朵交給了與父親相識的警探。由於案情保密,Jeferry只能從警探女兒Sandy的口中探聽到此事與近期搬來鎮上的女歌手Dorathy有關。於是,閑來無事又好奇的他大膽密謀潛入女歌手家中一探究竟……從此捲入了離奇複雜的地下犯罪、女歌手的秘密人生,以及自身情感與慾望漩渦的故事。
故事主線並不複雜,但每個角色身上都摻雜著善良與邪惡。黑暗與光明就像一朵雙生花,內嵌於每個角色的內心,也外顯於電影的視覺表現。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莫過於性虐待Dorathy並綁架她兒子的毒販Frank,上一秒還沉醉在音樂中流淚,下一秒就能把人打得滿地找牙,在那殘暴的硬漢心中,有著詩意和柔情的一面。男主角Jeffery有純潔無辜的味道,天性好奇,喜愛奧秘,但更愛女人。雖然迷戀Dorathy的美貌和肉體,但更想救她於水火;對Sandy懺悔,卻不願讓她知曉自己內心陰暗的一面。
為了呈現這種複雜感和雙面性,大衛·林奇特地以兩種色彩來區分光明的黑暗。平靜、溫和的情節多發生在白天,在高中校園、小鎮街道、Jeffery的家和五金店、與Sandy聊天的餐館。尤其是Sandy總是帶著一縷柔光出現,穿著淡粉、鵝黃的輕盈裙子,講述著自己關於「知更鳥」的夢。當Jeffery來到治安不佳的街區,走上陰暗的樓梯,進入Dorathy深紅與暗綠色調的公寓,也如同伴隨著低沉嗓音的爵士樂,走入了那閃爍著深藍絲絨光澤的酒吧光影里。
兩個世界同樣迷人,都令Jeffery無法自拔。他既愛Sandy的好奇與純真,又愛Dorathy的神秘和絕望,或者說,他對於這兩個女性的情感,象徵著的是他對平凡的日常和深處的奧秘同樣強烈的渴望。大衛·林奇本人又何嘗不是如此。飾演 Jeffery 的演員說道:「大衛很擅長把自己生活中遇到的問題轉化為藝術的一部分,他在作品中的情緒坦誠程度讓人驚訝。至於我是否在這些電影中扮演了他的『另一個自我』,只能說在出演這個角色時,我很輕鬆地吸收了他的個性,並把一部分的他投射其中。」
如同陰與陽、動與靜、黑與白彼此相生、互相平衡,當大衛·林奇發現故事的走向過於陰暗時,他最終選擇了一個光明的結局。以內在穩定的「平衡感」來呈現幽微的複雜性,使得大衛·林奇的作品總能以溫暖幽默的底色,去探索罪惡、黑暗而不被其吞噬。
不過,如果電影裡只有四平八穩的「平衡感」,未免也太無趣了些。或許因為預算有限,又或許是大衛·林奇對於現實有一種隨心所欲的態度,他幾乎從不追求「時代的精確性」,反而喜好模糊時間的邊界,帶來一種時間錯位的趣味。比如 Dorathy 在酒吧表演時,用的是 1920 年代的復古麥克風,她的公寓處處透露著類似 1930 年代電影《瘦子》(The Thin Man)的藝術裝飾風格,但她的電視機卻裝有 50 年代的兔耳朵天線。Jeffery 和 Sandy 密謀計劃的餐廳,也有著 50 年代的風格,但是他們穿的衣服卻屬於 1980 年代。年輕而活潑的 Sandy 有著明顯的 80 年代個性,但臥室里卻貼著活躍於 1950 年代的男明星蒙哥馬利·克里夫特(Montgomery Clift)的海報。
如同我們的大腦在創造夢境時,總喜歡從現實中隨意截取元素進行拼貼,大衛·林奇同樣如此。我們理所當然接受了這種「混亂」在夢境中的合理性,但偶爾又會隱隱地懷疑自己究竟身處現實,還是夢中。在這裡「時間感」被打亂了,人們似乎掉入了一個「時間錯位」的空間。不知有意或是無意,大衛·林奇總是以「夢」的形式構造著自己的電影,或許這正是他追求的「自由」,把信手拈來的元素以充滿直覺的方式進行拼貼,不在意歷史和現實的約束,因而給觀眾帶來了奇妙的體驗:勾起你內心隱隱的不安,又說不上來究竟哪裡出了錯。這時,大衛·林奇或許會露出狡黠調皮的笑容,製造夢境的圈套,誰都不是他的對手。
造夢之旅
儘管夢是最自由且最具創造力的表達形式,但製作電影總有各種各樣的限制,僅有 400 萬美元預算的《藍絲絨》更是如此。
演員片酬向來在電影的製作成本中佔比很高,但大衛·林奇偏偏對大明星嗤之以鼻,相反,他總是在名不見經傳的演員身上尋找著最符合角色的特質,他說:「人們已經習慣了按照某種程式化的英俊與美麗。但你走在大街上,看到那些真實的面孔,會發現他們其實更有故事。」飾演 Dorathy 的伊莎貝拉·羅塞里尼(Isabella Rossellini)就是如此。那天大衛·林奇和投資人兼好友迪諾在餐廳吃飯,恰巧遇見熟識的朋友,過去打招呼之際,第一次見到伊莎貝拉,大衛·林奇立刻說道:「你簡直可以當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的女兒了。」旁人插話:「傻瓜,她就是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的女兒!」除此之外,她還是馬丁·斯科塞斯(Martin Charles Scorsese)的前妻。
即便有眾多名人加持,伊莎貝拉當時也不過是沒有太大名氣的模特,只出演過一部反響平平的電影。可大衛·林奇一眼就看出了她飾演女歌手 Dorathy 的潛力,因為她有令人屏息的美貌,但孤身一人在美國的境遇卻讓她有著獨在異鄉的脆弱,仿佛很容易受人操控。眼神中帶著恐懼,似乎是個麻煩重重的人。更有趣的是,她不成熟的演技呈現的些微生硬與刻意,也恰好符合 Dorathy 在扭曲且高度緊繃環境下的精神和行為狀態。
大衛·林奇不僅能巧妙地把演員的缺陷化為特色,甚至重塑了這些演員在觀眾眼中的形象。與 Dorathy 有多場對手戲的毒販 Frank,其演員本人鄧尼斯·霍普(Denis Hopper)也因剛從戒毒所回歸社會而聲名不佳,曾與他合作的人都在背後稱他是個「瘋子」,但是大衛·林奇卻力排眾議,願意給他機會。如同大衛·林奇所說,Frank 這個角色是個典型的 1950 年代柔情硬漢,「你不一定和他握過手或一起喝過酒,但只要和他交換過眼神,你就知道自己一定遇到過這樣的人。」鄧尼斯也非常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一改往日不負責任的習慣,以精彩絕倫的演出回報大衛·林奇對他的肯定。二人因惺惺相惜而成就了一部影史佳作。
即便搞定了演員,片場狀況也相當有挑戰。由於電影製片廠仍在建造中,對於拍攝場地附近的居民來說,有人來拍電影依然是不得了的事情。雖然電影大部分時間都在夜間拍攝,但感興趣的旁觀者還是風雨無阻地出現。有一天,他們要拍攝一場情緒飽滿的戲份,Dorathy 憔悴地在街頭徘徊,全身一絲不掛。那天整個小城的人都出動圍觀了,還帶著野餐食物和小凳子。以至於第二天員警告知製作部門:決不允許在附近的街道上拍攝《藍絲絨》的任何一場戲。大衛·林奇常遇到這類問題,對他來說,圍觀的群眾常在旁邊晃悠,但他得讓自己專注於演員,全神貫注地做事情,他說:「如果我在乎身後發生的事情,只會讓我發瘋。我遮罩了一切,你應該緊盯著甜甜圈,而不是它中間那個洞。」
終章
「造夢」是在這個充滿局限的世界中,盡可能地實現自己所想的自由。大衛·林奇享受自己的造夢之旅,就如他所說:「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的,但這是件好事。你愛上了某種想法,就像愛上了某個女孩,墜入愛河的感覺很美,你也忠於自己的感受。」
他回顧《沙丘魔堡》,認為自己因妥協而製作出自己不滿意的作品時,已是一種失敗,當電影上映后再遭遇票房失利,更是雙重失敗。但如果遵循自己的心意創作,即便最終仍然風評不佳,那麼最多也只失敗了一次。他談到:「《吠陀》有句話:人只能控制行為,而不能控制行為的結果。你盡自己全力,事情如何收尾不在你的控制之中。但忠於自己的感受,整個過程的自我感覺就會非常完美。」
我想,大衛·林奇的一生都在不遺餘力地創造和捍衛自由的夢境,並且樂在其中。生命終將走向終點,每一部電影都會迎來落幕。但我們是否也能像大衛·林奇一樣,每一刻都忠於自己的感受?即便在充滿局限的世界里,也能把阻礙和劣勢化作更有趣的遊戲與夢境。
在 1980 年代那個偏遠的小鎮,悠哉拍攝《藍絲絨》的日子里,大衛·林奇總是騎著一輛粉紅色的自行車,車的把手上飄揚著彩條裝飾帶,口袋裡塞滿了M&M花生巧克力豆。
那是個晴朗的日子,一路上都是金色的陽光和蔚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