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糅還是創造,是個問題
更新于:2025-03-26 06:07:12

明前茶

當昔日青梅竹馬的好友李斐被捲入一樁撲朔迷離的殺人案中,莊樹作為追查舊案的刑警,能否不帶私情地與之對峙,查出真相?當8年後,男女主之間朦朧的好感點燃了熾熱的慾望,稚氣的約定生發出復讎的火種,李斐與莊樹將何去何從?在剛上映的《平原上的火焰》中,充斥著“如果我能變成摩西,分開紅海走到你面前”“那天沒赴約的不止你,還有我的人生”這類激烈的臺詞。它們充滿隱喻,也昭示了導演力圖將犯罪懸疑、青春疼痛、作者電影與社會寓言等四種類型片融為一體的野心。於是,影片中的諸多人物,以一種冷酷的浪漫和撕裂式的苦惱出場了。導演張驥在拍攝中,加入犯罪片的麻辣味、青春片的薄荷味、作者電影的青木瓜味、社會寓言的老陳茶味——他努力將這反差感強的四種滋味,雜糅成影片的底味。

野心不小,效果卻不盡如人意。攝影做得迷人,與導演工作出彩,完全是兩回事。張驥試圖將雙雪濤的小說《平原上的摩西》拍出與《白日焰火》一樣的酷烈浪漫感,試圖將20世紀90年代末,被東北改革浪潮拋下的邊緣人的命運,以一種“愛恨交織”的方式講出來。這當然很有創作野心,但他試圖納入的類型片種類太多,貪多求全的改編,與執行能力的勉強,最終丟失了對主要人物成長的精確鋪陳與交代,讓影片對時代的蒼茫映射,淪為一場“發小愛情”的背景板。

尤其是為了加大戲劇張力,導演將112分鐘的完整版又剪掉11分鐘,電影的倉促感更明顯。被刪減的部分,是原著裡那些細火慢燉的時代陣痛,尤其傅東心這條承載著知識份子命運困境的支線,被刪得很徹底,只剩下梅婷切菜時顫栗的手。這導致整個故事在大尺度的犯罪戲與久別重逢的愛情戲之間橫跳,同時,左胳肢窩夾著作者電影充滿壓抑感的視覺詩意,右胳肢窩夾著社會寓言的巨集大敘事,然這四種類型片的糅合,難度是很高的。一旦強行嵌套,將令偏愛這四種電影的觀眾都不滿。

為讓故事更好懂,影片把小說多線交叉的故事簡化,只剩下20世紀90年代與2000年後相隔8年的兩條敘事線。這樣做的好處是,故事的確充滿視覺衝擊力,壞處是,男女主角的轉變多少有點突兀:李斐從純情少女到反殺烈女的轉變,交代得比她工作過的東北大澡堂裡的霧氣還朦朧;莊樹從叛逆少年到冷面刑警的成長線,也像劇本殺的關鍵線索被藏起。主角尚且如此,配角們如扮演莊樹之母的梅婷,扮演莊樹之父的陳明昊,扮演民警蔣不凡的袁弘,這些好演員的發揮餘地就更小了。

當然,有一部分觀眾會很喜歡《平原上的火焰》,尤其是電影《白日焰火》的忠粉,只因這部片子的氣質與《白日焰火》一脈相承。

首先,電影敘事場景切換很快,節奏前松後緊——前半程重在展現外部環境的坍塌與事件的接踵而至,後半程重在表露人的壓抑情緒的爆發。導演為了不換演員,將少年期李斐和莊樹的年齡改大,讓主角由少年轉青年,這樣就沒有割裂感,表演上更容易有層次。從整體上說,女主角周冬雨的戲要強於劉昊然,她把前期一個嚮往南方卻苦於父親的貧窮與懦弱的“帶刺玫瑰”少女形象演得入木三分,又把後期角色掙扎求生的破碎、隱忍與癲狂,那種壓抑著的不安感,都演了出來。尤其在瞬間爆發的反殺戲中,周冬雨以癲狂的笑意與含淚的質問形成強烈反差,將李斐內心的憤怒、絕望以及反抗的決心展現得如此決絕。

其次,與《白日焰火》一樣,電影美工組將背景搭建得相當出色。影片以冷色調還原上世紀90年代東北工業城市的蒼涼:斑駁失修的工廠外牆、顛簸感十足的老式計程車、褪色的毛衣與毛線帽,連女生的髮卡都要從那個迷茫的時代打撈出來。冰封的東北平原、燒穿夜幕的焰火、蒸汽朋克風的老廠房,每一幀畫面都是時代的塵埃底色。對時代背景的精細還原,方便從心理層面強化轉型帶來的衝擊,讓廠裡安穩生活的人如同卡在了時代的縫隙里:坐不上的火車,穿不上的涼鞋,去不了的南方,這種無能為力的悲傷貫穿李斐父女倆的命運。

第三,影片在酷烈硬朗的打戲、追逐戲、放火戲、暴雨戲之間,時常冒出來的“悲傷的浪漫感”,是很吸引人的。除了各種文藝腔十足的臺詞,李斐和莊樹久別重逢的戲份也有種“我們再也回不去”的味道。莊樹追李斐,卻被“禁止通行”的圍桿攔下,而此時火車浩浩蕩蕩地經過,橫亙於二人之間的是消失的8年,時空記憶都被火車無情地遮蔽了。用火車來展示“物是人非”之味,讓人回想起《漫長的季節》里,范偉飾演的王響,追著火車跑,讓火車頭上年輕的自己“向前看,別回頭”。

這一幕,對有閱歷的觀眾來說,永遠是動人的。

從這一點來說,《平原上的火焰》很像是《白日焰火》的餘燼,也有點像《漫長的季節》的餘燼,它的弱點,就是創作得比後者都晚。觀眾首次目睹影視作品反思二十多年前重大的社會變革時,他們會對作品中的瑕疵更寬容,因為,一種誠實的年代再現方式,是新鮮的。但如今,反思東北重工業轉型之作已經有很多了,在同一領域更新故事,應該選擇怎樣的表現手法,值得創作者重新思考——也許,需要創作更巧妙的類型片,而不要一味在“雜糅”上下功夫了。(作者為散文家、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