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一個悲劇之後,許多人想要複製一個悲劇?
最近薛凱琪出現多個熱搜。
今天 Sir 要問的是。
每當一個人離世時,網友就開始“審訊”與之關係最近的人?
這種悼亡,這種緬懷。
實則隱藏著偽善和暴力。
這次,對薛凱琪的圍觀始於 3 月 1 日。
方大同逝世的消息被公佈,她的名字被頂上熱搜。
多次合作,眾所周知的“音樂 CP ”。
起初,大眾的情緒有關心,有擔憂:
“聽到消息的她該有多難受。”
但接下來,薛凱琪應對的表現,逐漸成為一項“必答題”。
考試題目:演出眾人期待的“因為靈魂 cp 病逝的悲痛欲絕”。
當天,薛凱琪沒有露面發聲,而是默默地將全平臺的背景封面,換成了方大同創作的繪本插畫。
為友傷悼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
可是,她沒有“過關”:
“她都沒發任何資訊欸。”
“全部人都發文紀念,就她沒有。”
話裡話外,無不暗示——
她不出面發文,便不算真正悲傷,便是冷血無情。
時過 8 天,薛凱琪更新動態,發佈長文,文末配圖是演唱會海報。
他們更是憑此言之鑿鑿地判罪,“綠茶”“蹭流量”“靈堂賣票”。
如何面對方大同的離世。
這對薛凱琪來說不再是私人感情,而成了“欠公眾一個交代”。
大家要知道的,不是你是否悲傷,而是有沒有按照“我”的期待,表演悲傷:
公開發文、當眾落淚、暫停工作,最好雨中下跪、評論區留言、當著媒體的面紅眼睛鞠躬……
結果因對方沒有按照自己的要求去表演悲傷,這些人就將對方打入敵對陣營。
於是,薛凱琪的一舉一動,在他們眼裡都成了“有罪”。
演唱會落淚,被罵“表演型人格”。
甚至有人說,在這樣的悲痛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取消演唱會?
可問題是。
取消了,場地怎麼辦,為之緊密籌備的工作人員怎麼辦,買了票的觀眾又怎麼辦?
何況方大同一直以來就是鼓勵薛凱琪,認真工作才是對他人最好的報答。
今天指責薛凱琪的,真的是方大同粉絲嗎?
當他們打著“悼念”的名義,對逝者好友重拳出擊。
蕩婦羞辱。
“真不是人。”
貶低逝者。
在賽博靈堂上。
他們似乎是最深情、最正義、最盡職盡責的人。
可是他們從來沒想到。
作為生活裡沒有任何交集的人,作為網友的他們越界了。
這樣的事情當然不止發生在薛凱琪身上。
對“遺屬”(包括網友能想到的一切與逝者有關係的人)的嚴苛審查,正在成為悲劇的次生災害。
前段時間,大 S 去世。
人們抓住小 S 與 S 媽不放,有人跑去給小 S 留言:“你真的害死了你姐。”
2021 年,達叔去世。
這些人拿著機關槍到處掃射。
“周星馳,你為什麼不去?”
△彼時吳孟達的追悼會還沒開
到了追悼會當天。
他們更是忙不可開交,忙著給來者批發罪名。
星爺來了,裝模作樣,來賣片的吧?
劉德華來了,戴白口罩,肯定內心大不敬!
達叔的親兒子,都逃不過審判。
他因面對媒體時的一個禮貌微笑,被大罵“不孝”。
2016 年,喬任梁不幸離世。
類似的一群人四處吸血——
井柏然發博悼念,被罵得退出微博。
陳喬恩和趙麗穎沒吭聲,也被追著罵。
哪怕是 5 年後,喬任梁父母在鏡頭前更新日常,自娛自樂。
也有人跳出來“討公道”:嘖嘖,你們怎麼對得起自家兒子?
十分古怪。
這些人聞著血味來,一個個正義凜然,不是來緬懷逝者,而是來槍決生者。
審判的子彈,不僅射向明星及其家屬,還射向你我一樣的普通人。
前不久,網紅羅大美遇害案開庭,討伐聲湧向受害者的妹妹——
哥哥死了一年,你怎麼就有心思做美甲?
2023 年 5 月 23 日,一位孩子在校園內被車輛二次碾壓致死。
也有一群人跳了出來,不是替孩子追責學校,而是追責母親:
孩子去世了,你怎麼還有心思打扮?怕不是正經人吧……
這群賽博靈堂的守夜人,披著人皮逼家屬表演悲傷,說的話卻像狗嘴吐出。
他們一臉道貌岸然。
“你哭得不夠大聲”“你哭得不夠久”“你哭的方式,怎麼跟別人的不一樣?”
他們非要用別人的淚,證明自己的善。
實際上卻是用別人的血,滋養自己的惡。
這就像魯迅的《祝福》里,祥林嫂和魯鎮人。
祥林嫂在魯鎮一遍遍重述自己失去兒子的悲劇。
“我真傻,真的……”
剛開始,人人都好奇,還找上門來聽。
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
他們參與其中,跟著掉幾滴淚。
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歎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善良嗎?同情嗎?
魯鎮人只是把祥林嫂的痛苦,當作沉悶生活的一道“下飯菜”,順便滿足滿足,內心無處安放的道德感。
他們看祥林嫂,就像看一場戲;他們掉淚,就像鱷魚掉淚。
過去,我們曾以為。
魯鎮人厭煩祥林嫂,是因為她不勝其煩地重複自己的悲痛。
可仔細看。
哪怕祥林嫂不展露悲傷了。
哪怕這一場戲看厭了,他們也不放過祥林嫂。
他們從苦命人身上,再挖一個傷口,繼續以她的悲痛,滋養自己虛偽的“道德感”。
他們依然要逼著祥林嫂,一次次露出悲傷的模樣。
她久已不和人們交口,因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厭棄了的;但自從和柳媽談了天,似乎又即傳揚開去,許多人都發生了新趣味,又來逗她說話了。至於題目,那自然是換了一個新樣,專在她額上的傷疤。
或許。
祥林嫂重回魯鎮,擺出一副無事人的模樣。
她也依然逃不過魯鎮人的審判與厭棄,“兒子丈夫去世了,她怎麼一點都不說,沒情沒義。”
就像我們的當下。
“祥林嫂”已經學會藏起悲傷,依然有“魯鎮人”前來圍攻——
你不哭不是真傷心!
最後,想回到”悼念逝者“這個問題。
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對死亡事件,大眾的情感,從哀悼逝者,變成攻擊親友,從追悼大會,變成了審判大會。
但你我都知道,一個最基本的道理:
當有人離去,最痛苦的,莫過於逝者的親友。
這幾天,Sir 一直想起一部電影,《破地獄》。
“破地獄”,是香港葬禮的必備法事,專為死者超度的儀式。
其中有一段對話。
殯儀經理魏道生,跟負責“破地獄”儀式的文哥說:
活人也有很多地獄
活人也需要破地獄
文哥當時呵斥:不知所謂。
後來,文哥漸漸明白了道生的話。
活人,的確也有很多“地獄”。
其中一層“地獄”,就是親友離世後的悲痛。
是啊,死亡的地獄,往往鎖住的,是生者的心情與生活。
就如魏道生的見聞,他專門與活人打交道,但他見到的,往往是死亡留下的後遺症——
被留下的人太痛苦了,痛苦得不知如何走出。
就如片中,一個母親的“瘋狂”。
年幼的兒子早亡,她沒法接受,希望能把兒子入棺但不下葬,期待有天科技發達,能讓兒子起死回生。
所有人都拒絕她的請求,將她視為“瘋子”。
只有魏道生應承她的請求,不顧破壞行規。
痛哭的母親,終於能暫時放下心頭的大石,“謝謝你沒有把我看成瘋子。”
面對往生者家屬的痛苦,旁人只能安撫,只能力所能及,去幫他們“破地獄”。
正如道生所說:
在世的人的感受
才是最重要的
當親友的離世,巨大的情緒將自己吞沒,每個人都會有不一的反應。
悲傷的表現各有不同,但悲傷的濃度皆沉重。
局外人,又怎麼能沿著網線去苛責他們?
而活人的另一層“地獄”,往往是局外人的苛責。
就如電影的最後。
文哥去世,留下遺囑,自己的“破地獄”,要由女兒親自進行,打破行業的禁忌。
因為他要打破女兒的“地獄”——
自己的偏見,已經成為女兒內心的鬱結,困住她多年。
沒想到,另一群人湧上來,彷彿地獄里的牛頭馬面。
聽聽他們說的——
“破壞規則”“敗壞風俗”。
甚至還有,“不孝”“丟臉”。
每一句話,都站在道德高地,棒打逝者的家屬。
實際上呢?
他們沒有去嘗試理解文哥的用意,也沒有去體諒女兒的心情,更不願意敞懷擁抱新事物。
他們只願意固守著陳舊的、單一的、自我的觀念,並以所謂的傳統、實際上的落後,去阻攔往前走的人。
對於超出他們理解範圍的事情,一律喊打喊殺。
這樣的人,依然在當下順著網線出沒,圍堵成活人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