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的影像之旅:從還原到魔改的百年傳奇
更新于:2025-03-26 03:22:36

然而這部電影並未取得與其話題性相匹配的口碑,蜷川實花一如既往地重視風格與形式,鋪排了強大的卡司,站在時下熱門的女性視角開啟故事,觀眾卻並不買帳——事實上,如果回顧那些對於Osamu Dazai的影視“再創作”作品時或許可以發現,太宰愛好者們對於Osamu Dazai的真實文本、真人影視化作品、ACG作品有著涇渭分明的包容度和截然不同的評價體系。“Osamu Dazai”是招攬顧客時好用的看板,也是一不留神就會划傷創作者的逆刃刀,最後呈現出的口碑與爭議,時常是綜合各方因素后誕生的微妙結果。

小栗俊太宰 (Shun Dazai Oguri)cos

本文將帶大家一起回溯Osamu Dazai公版以來對於太宰本人及其作品的影視、動畫、文化產品再創作,探討其中太宰形象的“虛”與“實”,“美”與“謬”。

01

作品是太宰氏永恆的“魂器”

早在太宰尚在人世之時,其作品便開啟了映畫化之路,1944年青柳信雄將他的小說《佳日》拍成電影《四個婚禮》(高峰秀子參演),《潘朵拉的盒子》也曾在那時映畫化過。太宰死後一年(1949年),製作人:Nobuo Aoyagi,由島耕二執導,將太宰未完成的遺作《Goodbye》搬上螢幕,湯峰秀子、森雅之主演。六十年代,由吉永小百合主演的《真白富士嶺》(改編自《葉櫻與魔笛》)和由三船敏郎主演的《奇岩城的冒險》(改編自《奔跑吧!梅勒斯》)陸續上映。

在此之後,有不少以“作家殉情”為主題的影視作品出現,其中有幾部或多或少將太宰作為原型參考隱射。太宰公版後,2002年 日本歌手 Ryuichi Kawamura 在傳記片《人間失格》中飾演了Osamu Dazai,並創作了電影同名音樂專輯。2006年,太宰治次女津島佑子的小說《火山山猿記》被改編成NHK晨間劇《純情閃耀》(宮崎葵主演),其中西島秀俊飾演的天才畫家被視作是以太宰為原型創作的。

早期海報

2009年是太宰治誕辰100周年,因而堪稱其作品改編的井噴之年,僅真人電影便多達四部,《維榮的妻子》、《潘朵拉的盒子》、《人間失格》、《斜陽》四個名篇被選中,在這個重要的年份被重新詮釋。時隔六十年,觀眾不僅企圖在影片中望見時代,更渴望窺探到作者本人的神思,在太宰的每部作品里多少都能看見他自己,可以說,太宰的成功與失敗之處皆在於此。

《維榮的妻子:櫻桃與蒲公英》位列當年旬報十佳的第二位,導演是70年代加入日活公司,以拍攝“日活浪漫色情電影”出道並成名的導演根岸吉太郎。《維榮的妻子》原作的故事大概只佔電影篇幅的三分之一,電影將主要以妻子視角展開的不過幾十頁的短篇原作進行了全方位的擴寫,直接將男主人公大谷穰治從詩人改為小說家,在其中注入了更多太宰的神髓,組成一道太宰作品的華麗拼盤。

甫一開篇,少年穰治在墓碑前轉鐵輪的場景出自太宰小說《回憶》,生死輪迴讓年幼的靈魂感到困惑無解,黑白畫面奠定下全片宿命般的基調;妻子佐知與大谷因一次偷盜而相識結婚的情節挪自《燈籠》,增加了佐知的昔日戀人角色(堤真一飾);廣末涼子飾演的阿秋雖是原作中的人物,但後半的情死情節基本來自太宰以與小山初代殉情未遂經歷創作的《姥舍》,報章新聞上穰治的照片單手托腮;《蟋蟀》中的句子出現在妻夫木聰飾演的青年岡田口中,《蟋蟀》的書影時有出現;而結尾夫妻倆倚牆吃櫻桃則致敬了《櫻桃》。

《維榮的妻子:櫻桃與蒲公英》,2009年

可以說在這部電影中,編劇時刻提醒你注意看站在背景里的太宰,在觀影過程中休想將他忘記哪怕片刻,我們幾乎可以把大谷穰治等同於太宰本人。也難怪《三個女人們》中,連好友伊馬春部(瀨戶康史飾)都認為佐知是太宰拿妻子美知子做範本寫的,他這樣打趣太宰:“《維榮的妻子》我看了,怎麼可以用小說秀恩愛呢?”

《潘朵拉的盒子》由富永昌敬導演,17歲的染谷將太領銜,芥川獎作家川上美惠子和女演員仲裡依紗加盟共演。原作是太宰於1945年秋在雜誌上連載的書信體小說,取材自友人日記,講述了一名患有肺結核的年輕男子“雲雀”在一所名為“健康道場”的療養院內休養的故事。

除了交代雲雀入院的背景之外,全片幾乎都在“健康道場”這個天然隔絕的舞臺中上演。互相稱呼時的“代號”系統,沒有書報,不能出門,與外界溝通全憑信件,男性患者與女性護士們在天真的戀愛遊戲中對壘,讓這裡變成了一座能夠忘卻戰後紛亂社會的“真空樂園”。因而,這個故事也是對太宰來說難得的“潘朵拉之盒”,醜惡之物肆虐在外,盒底唯留希望,讓太宰得以借友人的生死故事,闡述自己關於“生命之輕”的理解,這個故事中存儲著太宰在戰後決心與舊時代割席的短暫的光明心態。

《潘朵拉的盒子》,2009年

影片加強了這種“隔絕感”,竹姑娘(川上未映子)不像原作那樣一開始就在道場,而被設定為在片頭乘坐巴士經過悠長旅程后到達道場的“闖入者”,故事以“闖入者”降臨開始,又以闖入者“完成任務”返回外部世界而結束。因而故事舞臺既是充滿康復與救贖希望的“樂園”,也是康健者渴望逃離的“死亡荒地”。在原作中雲雀儘管目睹生死,到最後都保持著積極清朗的心態,而電影中卻設定了他鄰床的病友“都都逸”病死的情節。對照當同樣的疾病和災禍降臨到太宰本人身上時他的反應,電影識破了原作過分光明的假像,但又不捨得將希望全部抹去,因而電影有點像知曉了結局后對故事的重構,這賦予了影片一種迷惘古怪的詩意。

《人間失格》原本已是讓太宰揚名傳世的半自傳體小說,而荒戶源次郎導演的2010版電影則試圖在其中添加更多現實世界的線頭。在京橋酒吧里,電影安排了虛構人物大庭葉藏與疑似井伏鱒二、檀一雄、小林秀雄、菊池寬等真實文豪的交際,並設計了葉藏與日本詩人中原中也談論人生、談論“存在”的因緣際會。

《人間失格》,2009年

片中中原中也邀請葉藏一起去鐮倉,在一個甬道中,葉藏幻想四壁落下爆裂火星,而中也舌尖舔火。兩人坐在佛寺階上,中也念叨著“茫洋茫洋”,前景是彷彿無窮無盡的紛紛花葉。結尾車廂里,葉藏生命中遭遇的人們坐在固定座位上走馬燈似的閃現,而中也背著一束桃花從車尾走來,口中念著“”茫洋茫洋”,偌大的車廂,早逝的他成為了少數的能讓葉藏“聞其聲”,並能真正影響他內心的人。中原中也明明是這個虛構故事里與現實最近的有真實名姓的人物,但卻被處理得格外超現實,這種對“現實”人物的超現實呈現,反而將原本的虛構人物葉藏擠壓向現實的一邊,更進一步地與“太宰治”本人逼近重合。

關於太宰的其他真人影視作品還有《Goodbye》(大泉浩)、SP《太宰治物語》(豐川悅司)、《富岳百景》(塚本隆),以及被編入電視精選集的《黃金風景》(向井修)、《Goodbye》(山崎將義)、《葉櫻與魔笛》(德永繪理)、《喀嗤喀嗤山》(西川美和(Miwa Nishikawa)、滿島光)等。

02

還原or魔改:滑向二次元的太宰治

2006年,Oku Shutaro Sho Dazai“北村透谷獎”獲獎作品《女生》改編成長約25分鐘的“靜止系有聲漫”,通過不同景別靜止畫面的切換、偶爾出現的背景音和極簡動畫效果營造出偽裝的動感,人偶似的年輕女孩囈語獨白,敘述女子學生陰鬱虛無的平凡日常,“靜止”帶來了一種微妙的、略微過度的潔凈感和空虛感。此外,《女生》也於2013年被選入拍攝成太宰女性短篇作品合集中的篇目。2014年三個縣立美術館一起合作製作了《女生》動畫短片,同樣通過獨白朗讀的方式再現了“女性獨白體”的獨特形式。

有很多人接觸到太宰文學是因為“青之文學”系列企劃,這部太宰誕辰100周年的紀念之作由集英社組集了一批漫畫大家完成,還邀請了演員堺雅人出演類似於文學推介人的角色,並擔當所有六部作品的主人公配音。Osamu Dazai《人間失格》《奔跑吧!梅勒斯》分別由小畑健和許斐剛重繪詮釋,此系列還囊括了另外四部分屬芥川龍之介、夏目漱石、坂口安吾的文學作品。由小畑健繪製封面的《人間失格》重版原作當時狂銷數十萬冊。

《青之文學·人間失格》,2009年

動畫與電影的敘述重心有很大不同,在動畫中“兒時妖怪”的黑影與“鐮倉情死”的夢魘被放大、反覆出現,從始至終;在電影中幾乎完全隱身的“社會之外”在動畫中得到表達,動畫中出現了大庭葉藏參加非法左翼社會運動,被特高課追捕的情節;電影中的“父親”完全缺席,“父權”被具象化成一架“馬車”,動漫中“父親”則以仰視背光、因看不清面目而極具權威感的形象出現,時而又戴著獅子舞的面具(葉藏童年討好型人格的最佳佐證)而出現。

動畫並未按照原著“三大法案”的時序推進,將故事分為“鐮倉殉情”、“妖怪”、“世間”、“新世界”四話,但卻得到相比電影更“還原”的評價。動漫中葉藏兒時的照片基本複刻太宰本人童年照,葉藏家則幾乎完全照搬斜陽館。動畫的形式讓觀眾在某種程度上對作品的流暢度和完整性有了不同的期待,觀眾對各色動畫蒙太奇的高接受度緩和了作品的碎片感,讓作品有了超乎意料的發揮空間。

除了《人間失格》,《奔跑吧!梅勒斯》也被選中,此舉幾乎是將太宰最陰暗和最光明的兩部作品並置,展示了他在不同時期極為分裂的兩面。《青之文學》用另一個殼來包裹這部太宰治由和檀一雄的熱海之旅引發的靈感之作——劇作家高田收到根據古羅馬時代故事改編劇本的緊急委託,在寫作的過程中喚起自身的往事。劇場中上演的古羅馬戲劇與劇作家本人的回憶相互交替,形成了故事中的作者被自己筆下虛構光輝救贖的“虛構”的雙層嵌套,讓我們得以在這篇太宰難得的展現“經得起考驗的人性”的故事里照見古希臘、照見昭和、直至更新的世代。

青之文學·奔跑吧!梅勒斯》中,劇作家高田俯瞰自己書桌上(筆下)的梅勒斯

我們應該記住的是惡,記住火山爆發後的末日景象,記住影像背面那些猙獰貪婪的面孔,記住沒有溫柔只有勞動的漫長黑夜,這些記憶才是動員的記憶,將這些記憶轉化為行動的力量,才能對抗口號的善忘和淚水的無情。只有憤怒和怨恨才會讓一個人真正理解痛苦,憤怒讓我們走向聯合,怨恨讓我們發出抗議。讓人失望的是,因為感動的束縛,工人電影選擇了秩序內的順從,沒有選擇秩序外的行動。瑞克的那輛運輸車裡本來蘊藏著無限的激進可能,這次的實體病毒已經驗證了這個維持全球運轉的制度系統的脆弱性,但是肯·洛奇選擇了去展示最有魅惑性的這一種,快遞員、家人、破產、爭吵、親情,這樣陳舊的輕鬆可能會換來更多的接受度,但是在看不到希望的時候,極度的殘忍不是比刻意的感動更重要嗎?至少前者真正的渴望開啟一個新的可能。或許可以把海德格爾那行經典的文字修改一下去形容現在的肯·洛奇:他拍片,他左翼,他戰鬥,但是,他老了。不管如何,在太多太多聰明的導演都更圓滑世故的去進行影像創作的時候,謝謝肯·洛奇,在這個人等於數據的統計學時代,他還給了我們每個人一次:用心去驗證立場、用行動去實踐信念、手拉手去尋找更多同路人的機會。

《文豪野犬》太宰治,2016年

對於《文豪野犬》的評價眾說紛紜,一方面,《文豪野犬》確實消解了純文學的嚴肅性,套用公版文豪人設講述與文學並無關聯的戲說故事,尾崎紅葉、泉鏡花等作家出於劇情需要被性轉,人設和人物關係相比真實也多有虛構甚至反轉,各種CP熱度甚囂塵上。後期世界觀逐步擴大,加入了不少在日本頗有群眾基礎的外國作家,之後在外傳中甚至有幾位當代還在世的國內外推理名作家出場,堪稱一場虛構與真實聯動的“商業亂燉”。

但另一方面,《文野》多次與文化館、文豪紀念館進行聯動企劃,吸引觀眾走近線下真實的文豪之家,《文野》對文豪們的“再發現”似乎也可看作是一種日本學界“翻案文學”傳統的延續。我們依然可將這部人氣之作看做是一把以新時代打開舊文豪,讓許多年輕人經此走入文藝世界的鑰匙,鑰匙精美有趣,門後別有洞天,但鑰匙與門一碼歸一碼,是否轉動鑰匙也因人而異,並不能因此將沒有插入鎖孔的鑰匙稱為“無用之物”,畢竟這一問的背後是整個時代的大課題,而“包容”、“多元”、“創新”是屬於新時代的特質。

太宰治-文豪野犬形象對比

當然,在這個連歷史人物都得在商業遊戲中連番出場的時代,文豪也難以“倖免”——在由手游改編的2020年4月心板《文豪與煉金術師》中,一頭紅發的太宰治又再次和一眾文豪夥伴們出場戰鬥了。與《文野》不同的是,這次他們真正以“文豪”身份戰鬥。

《文煉》講述的是文豪們從反派“侵蝕者”手中保衛文學的故事。“侵蝕者”们往往从文豪本人的真实境遇中提取元素,以此入手企圖擊潰文豪心智從而篡改文學作品結局。而其他文豪們被煉金術師召喚轉世,以“靈體”的幻影形式組隊,化身“滲透”,潛入書中戰鬥。文豪筆下虛構的故事舞臺與他們的現實生活產生勾連,但又因戰鬥后的“覺醒”而徹底分開,這種設定可看作是文豪們對後世“遺忘”和“誤讀”的抵抗與“淨化”——讓文豪的歸於文豪,書的回歸書。比如第一集就借太宰的《奔跑吧!梅勒斯》改寫了他因芥川獎落選與佐藤春夫產生嫌隙的往事,講述了他如何被夏目、芥川領銜的文豪小分隊收編,一起抵抗“侵蝕者”,守護書籍的正統結局。

《文豪與煉金術師》

2019年年底,動畫電影《Human Lost人間失格》上映,宮野真守繼《文豪野犬》后再度領銜,故事設定在昭和111年(約2036年),醫療科學的發展讓人類具備更高程度的“克服死亡”的能力,而在這樣一個“死無能”的集體社會中,“全員失格”了。乍一看設定很眩目,但從目前的反饋來看,很多觀眾認為這又是一部誠意意義皆有限的披皮噱頭之作。

“太宰”的形象及其作品同樣為之後的許多文藝作品提供了靈感的土壤:山田宗樹原作的《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電影中宮九飾演的篤信自己是太宰轉世的不得志作家自殺前留下“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遺書;久米田康治2005年開始連載的漫畫《絕望先生》中的男主人公糸色望俨然太宰的某种分身;野村美月輕小說《文學少女》首卷《渴望死亡的小醜》(2006年)即與《人間失格》息息相關;三上延《古書堂事件手帖》系列(2011年起)中,Osamu Ippondazai《晚年》初版書貫穿始終;2009年、2017年,古屋兔丸和伊藤潤二分別將《人間失格》圖片Manga;2018年,羽生生純將太宰遺作《Goodbye》改編至現代背景的漫畫被拍成電視劇……這些作品的大熱也同樣反哺給太宰IP豐富的現世含義。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2006年

03

傳世與誤讀:純文學恆星的誕生

這次蜷川實花拍太宰,不選擇躲在虛構的殼子裡影射,而是一上來便頗不客氣地直接拍作家本人的傳記片,還把名作“人間失格”堆上片名,頗有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野心。

她知道人們對她有何種期待,或許也明白這份期待如深溝巨壑難以填平。於是她的目的刻意又單純,不是重現時代遺風,而是執念建造屬於自己的想像舞臺,就是要拍女性和太宰的愛欲糾葛,不拍起源、不拍童年青年,只拍太宰全部心境都塵埃落定的1946年後的三鷹,僅僅展示無因之果,讓觀眾自己去究因。

蜷川、小栗

此舉豪氣但冒險,所以編劇明明細緻地做了劇本的功課,當劇情在舞臺上真正演繹起來時,觀眾卻覺得不信服,所以“誤讀”在所難免。首先,小栗、蜷川、澤尻是多重商業符號的雜糅疊加,濃烈的通俗氣質,必須靠宮澤和二階堂等人拚命沖淡才能勉強平衡;其次,“人間失格”的標題誤導,讓觀眾不知該如何處置片中之人,是該帶著審慎的態度考據,還是不如放任自己與虛構世界縱情碰杯?再者,《三個女人》中,“女性”的自我表達是明線,太宰的心緒是暗線,三位女性都有屬於自己的華彩片段,所以很多觀眾會覺得片中的太宰是失語的,但是故事可能原本就沒有直接解釋太宰內心世界的意圖——這部分的空白主要靠演員對表演的把握、導演的形式渲染和大量的太宰文本補齊。

人間失格

事實上,熟悉太宰的讀者也許可以在其中看到許多捏他彩蛋,來自野原一夫、三島由紀夫、坂口安吾、檀一雄、太田治子等人對太宰較為可靠的回憶和一手資料,僅此便足夠令人興奮。比如太宰治私生女太田治子的《向著光明》中,記敘太宰治來到小田原看靜子,洋洋自得地把從黑市上買來的麵包、乳酪、罐頭等物擺在桌上,“像個幹壞事的孩子一樣,眼睛閃閃發光”,這種大方他對家人都不曾有過。此時的鋪張是不合時宜的,但也是格外“太宰”的,所以當影片中太宰炫耀似的把罐頭“闊氣”地排開的時候,僅一個短短的鏡頭,就能讓人有一種捉住他心思般的陶醉感。

而澤尻的靜子可以看作是導演夾帶的私心,是她決意為作品打下的浮浮水印,此版太田靜子是理想主義的化身,是與“喬裝基督”(太宰)旗鼓相當的“偽裝瑪利亞”,是真正純粹毫無猶豫的“藝術至上主義者”。電影中穿著花裙在酒館裡宣言“愛與革命”的靜子,還有片尾她洋洋得意的戰勝者姿態,蜷川實花將自己的女主角塑造為仿彿永遠不會陷入困頓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夢幻貴族”。根據記載,富榮邀請靜子吃烏冬面確有其事,但現實中穿著深色和服,沉默張皇的靜子是決然無法在眾人面前發表戀愛宣言的,又或許是導演希望替那一刻的靜子說出她以為堅信的話,讓她與太宰有片刻交心式的對視也說不定,但無法否認的是現實中,在太宰死後,作為“偽華族”的靜子過著十分窘迫的生活,終生未能真正灑脫。

《人間失格:太宰治和三個女人們》,2019

於是這部電影旨在重現太宰最後的年歲:病痛、生計、女人、壞習慣和道德感折磨著他,除了現實困境,他還有必須解決的問題:得在自己死前留下真正的傳世之作。太宰是那种卯足了劲蓄意想要文史留名的人,現在的我們無法假設沒有寫出《人間失格》的太宰會被置於文學史上的何處,但他這種到死前才完成自己最重要作品的情況無疑是罕見的。《三個女人們》就這樣展現了太宰偕同自己生命中的女子們一起,將自己這場“生命行為藝術”的謝幕表演裝置打造完成的過程。

《三個女人們》Ango Nakasakaguchi(藤原龍也飾)兩次鞭策太宰寫出真正的傑作:“你要寫出笨蛋看了也驚歎的小說”,希望他能掏心掏肺、“解剖自我”,而他真的做到了。太宰最正確的作為在於兩點:第一點,他寫完了;第二點,他死了,不止一次嘗試,而最終死了。他的自毀和死亡讓他脫罪,他的作品文本讓那些原本附著於他生命的“意義”有了新的載體,而“情死”是他為自己作品留下的最絕妙的尾注。

坂口安吾&太宰治

自此,太宰就飄浮在純文學和通俗文學的那條罅隙之上傲視群雄。資本與藝術每每嘗試複製和重現太宰,但真正對太宰解釋和評價的權力卻牢牢握在將他封神的面目模糊的大眾手中,太宰的原始文本是“第一滴淚”,此後所有嘗試解釋太宰的複製品都變成了“第二滴淚”,躲不過是否“刻奇”的審視。

這是太宰的妙處。他就像一本任人解讀的密碼本,怎麼讀都對,但怎麼讀都不是他真正歷經的一生。他本人因為被過度的痛苦耗損而死去,但有太多人憑藉他痛苦的文本在自己身上的別樣演繹活了下來。這便是太宰的能力,他“狡猾”識破所有人生命編碼的漏洞,寫出一條傳世的萬能補丁。他活著時讓他痛苦費力的自證和惡評,在他死後彈指間灰飛煙滅。

時代在名為太宰的稜鏡上擷取它們需要的東西,時而是對他筆下女性角色及其價值的新發現,時而是他翻案自老寓言的故事又被重新轉譯,時而激賞作為時代旗手的他,時而又共鳴頹唐抵死的他。對這些他終於可以不再在意,他用主動的死將解讀權力全部交於大眾,而死前的他可以盡情想像其中最好的一種。

正如“平安末”、“戰國”、“幕松”的時代故事歷久彌新,太宰這樣被鐫刻在戰後文學史上的作家,管他百十年還是二十年,他將比我們料想的“活”得更久。口誅筆伐的讀者觀眾會老去,但太宰氏暫時不會褪色,他的文學“魂器”讓他永生,況且他還可以在二次元紙片世界中不斷再生複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