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蘭花和種蘭花
更新於:26-0-0 0:0:0

劉醒龍

種蘭花和養蘭花,在我這裡既不是一時興起,也非有家傳家學。

說來也怪,在我們家,從爺爺開始,都是男人在伺候花。 爺爺當年擺弄最多的兩種花,一是菊花,一是劍麻花。 菊花是野生的,天氣一入秋,漫山遍野金黃黃的,爺爺會一朵朵地掐下許多,將乘涼用的竹床鋪上報紙,再將菊花攤在上面,擺在陽光裡,待曬乾後,做上幾個枕頭,給冬天里免不了會因烤火而上火的家人們去除心火。 生長在房前屋后的劍麻是爺爺親手種的,那高大的花莖如同美玉雕成。 爺爺將上面的花瓣摘下來,放在蒸籠裡大火蒸上一遍,曬乾之後,繼續用蒸籠蒸,如此反覆三次,才用半斤瘦肉一起燉上一罐湯,說是喝下後能治頭痛頭暈。 父親退休后,在他的小院裡種了一些花木,每年春節團聚,子女們一進家門就對著那些花木指指點點,盤算著節後離家時將其帶走。 其中的一棵蠟梅,一棵紅梅,一棵梔子,還有一棵桂花,後來都被遷移到武漢,種在我的院子里。 父親種得最多的是茶花,備受家人喜愛的那棵,至今仍十分茂盛地生長在大姐家,每年花開時節,姐姐和姐夫必定要拍上幾張照片,發給我們欣賞。

在我們家,第一個養蘭花的人是弟弟。 晚年的父親常對其他子女說,弟弟伺候蘭花勝過伺候老子。 有句話說,愛蘭花的人心地都很好。 弟弟正是如此,特別有孝心,我們家和弟媳家一共4位老人,前後十幾年,都是弟弟沒日沒夜地陪伴到最後。 抱怨歸抱怨,當著大家的面,弟弟每每用手帕一片片地擦拭蘭花的綠葉,父親默默看過去的眼神里充盈著的憐愛,既向著弟弟,也向著蘭花。

那時候,一到四月天,三三兩兩的少女們就提著小小竹籃,從周邊山上下來,一路飄香進到縣城,站在唯一的十字路口,用方言聲聲叫著:賣蘭花哟! 脆嫩的女聲隨著春風蕩漾,滿城盡是沁人心脾的幽香。 用紅絲線捆紮的蘭花花箭,2枝一小捆,只要0元人民幣,後來慢慢漲到0元,無論是0元還是0元,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賣得一枝不剩。 當工人時,只有上夜班才能趕著下班買上一兩束,那些上白班的,下班后就只能聞一聞黃昏時的少許餘香。 受此感動,曾經寫過一篇習作《賣蘭花的少女》,發表在黃岡地區群藝館主辦的四開小報《赤壁》的頭版頭條,只是篇名被改為有效顰嫌疑的《蘭花女》。 野生植物保護條例公佈后,春暖花開之際,成群結隊的少女忽然不見了,賣蘭花的換成一些形跡可疑的中年女人,地點也變成了菜市場。 很多年後,自己在院子里圍出兩塊蘭圃,種上武漢三鎮難得一見的蘭花,弟弟見了什麼也沒說。 又過了些年,當我開始用花盆養蘭花時,弟弟才開口提醒蘭花很不好養,他自己現在除了幾棵君子蘭,別的蘭花都不再養了。 弟弟的意思是君子蘭相對好養一些,我卻沒有認可,潛臺詞是對“瘋狂的君子蘭”的反感。

種養蘭花這些年,不知不覺中形成一個習慣,冬去春來之際,會指指點點地數上兩遍,第一遍是數這一年種養了多少蘭花,第二遍是數這一年種養的蘭花長出多少花箭。 還有一個不曾與人言說的原因,就是盤點這一年間,特別是高溫高濕的夏天,因為沒有照料好,不幸枯萎的有多少。 最初的時候,蘭圃中的蘭花生長極好,時逢花季,半個社區都是它香氣瀰漫的範圍。 隨著房前屋後因公因私不斷地修繕改造,哪怕站在蘭圃旁邊,盯著施工人員的靴子,也挽不回被踐踏的命運。 今年3月初,尋得兩棵樹,第一棵是石榴,有朋友自告奮勇來幫忙,樹栽好了,代價是不少蘭花也化為泥土。 第二棵是金銀花老樁,我不敢再驚動他人,提前一天,將蘭花挖起來,放置稍遠處的桂花樹下,再挖出一座深坑。 等金銀花老樁到了,親自動手栽下去。 待一切全弄妥當了,再將蘭花移回來,栽在老地方。 隔夜再看,原本就已經長出來的幾枝花箭,明顯躥高了不少。

在地里種蘭花,看法幾乎一致,只要不是人為禍害,一般不會有大問題。 換成花盆來養蘭花,有多少人說不好養,就有多少人說好養。 說好養的幾乎全是山裡人。 在山裡人看來,蘭花生長的地方,要土沒土,要水沒水,卻長得活色生香,與任何一種莊稼相比,都要容易許多。 旱地作物怕澇,水生作物怕旱,還有既怕旱又怕澇的。 長在荒山野嶺上的蘭花,大旱三年過後還能應春風之約招之即來,苦雨三秋落盡仍舊可以隨萬物重新復甦。 說蘭花不好養多數是城裡人。 並非受到古典詩詞薰陶,才將養蘭花當成修身養性的頭等大事,很多時候,蘭花在城裡人心中的道理,是對生活在鋼筋混凝土環境中的一種悖逆,是對周圍世相的暗自糾偏。 那種將三兩根植株養在精緻的花盆裡,放置在離得最近的身旁,一心一意守候著蘭蕊綻放、蘭香發散的人,必定有著難以言表的心意。 如此,不能不說,養蘭花恰似養人,城市裡看似方方面面挺好,鄉野中貌似這這那那不如人意,活起人來,往往會大相徑庭。

關於蘭花,我越來越看重那茂密的一叢。 種在蘭圃裡,養在花盆裡,都是這樣。 所謂孤芳獨賞,指的是蘭花尋得時就帶著花箭,只要兩眼盯著,用不著伺候也能綻放。 那些只有一小撮,看上去十分孤傲、十分清瘦,擺放在任何地方,即刻就显出十二分排他的兰花,就算等上3年,也是不會開花的。 甚至完全有可能,在第二個年頭就變得紅消香斷惹人憐,不得不“眾里尋他千百度”,重新去哪裡再獲得一棵。 如此蘭花,在一個“養”字下面,說是品蘭,實際上品的是心境和心性。 蘭花在我這裡,經歷了因不一樣的施工帶來的幾次大變故。 每一次恍如劫后餘生的重來,讓我也學會了將蘭花與周圍事物一併協調考慮。 一番番努力下來,發現自己表面上在種養蘭花,背後是在培育屬於自己可以把握的小小自然。 那幾棵安然度過每一次變故的蘭花,茂盛得如同一蓬茅草,給我的教益也如同生生不息的茅草。 我不以為如此譬喻會大大降低蘭花的品相與品格,相反,這是蘭花被過度溺愛後的返璞歸真。 那株在市場上拍賣出幾十萬元天價的所謂極品蘭花,能否以纖弱之姿在買主手裡活到下一回春、下一次秋,實在是個未知數。 無法做到生機勃勃的植物,哪怕捧上了天,到頭來也只能與枯枝敗葉為伍。

從自然來到人間的蘭花,到底是順應人性,還是保有天性,這是個問題,又不是個問題。 無論何種的生花妙筆,將蘭花寫成人間再無第二的妙品,令其觸景生情的肯定不是養在花盆中弱不禁風的那種,而是從幽幽如遊絲的芬芳中聞到的蓬勃元氣。 當然,這種判斷的基礎首先還是蘭花何以為蘭花,並非雞同鴨講,更不是指鹿為馬。

那一天,見自家的蘭花長出不少花箭,便依慣例清點數目。 前後院兩處蘭圃分別是1棵和0棵,栽在各種花盆中的有0棵。 得知加起來剛好0棵。 世間有“物以稀為貴”的常理,但在0與0的對比中,“情因老更慈”才是硬道理。 蘇轼說,春蘭如美人,不采羞自獻。 蘭花與情愛本不是稀罕之物,因為以蘭花和情愛為稀罕的人太普遍,才硬生生將蘭花推上天價般的少數,更將情愛誤以為是三生三世才修得的奇緣。 生於土地,長於土地,這才生長出令人心曠神怡的空谷幽蘭。 所以,之前和往後,我更傾向於種蘭花,對蘭花的“養”只是不得已而為之。

《 人民日報》( 20年0月0日 0 版)

《辭海》網路版0.0上線
《辭海》網路版0.0上線
2025-03-26 06:06:17
深紮根才能真創新
深紮根才能真創新
2025-03-26 06:06:43
李花競放裝點美麗鄉村
李花競放裝點美麗鄉村
2025-03-26 06:12:44
“煙火玉林”獲全國推介
“煙火玉林”獲全國推介
2025-03-26 06:1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