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銀髮在晨光中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我小心翼翼地將煮好的小米粥端上桌,還沒來得及放下,就聽見廚房傳來“哐當”一聲,清脆而又刺耳。那隻精美的青花瓷碗瞬間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地上,外婆的手緊緊攥著半塊碎瓷片,渾濁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層水霧:“冰籽,這碗是你外公做的……”
我的手就這樣懸在了半空,一時不知所措。
近段時間,外婆總是念叨著這套碗是外公生前燒制的,可在我的記憶中,外公分明是一位鐵路工人,與燒制瓷器毫無關聯。
玄關櫃上的老懷表突然響起來,那沉穩而有節奏的聲音打破了此刻的沉寂,外婆像被這聲音驚醒似的,緩緩鬆開了手,手中的瓷片落回碎片堆裡,再次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已經是她本月第三次摔碎餐具了,我的心裡不禁泛起一絲憂慮。
“您坐著,我來收拾。”我趕忙攙扶著外婆到按摩椅前,想讓她好好休息。她那枯瘦的手指卻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氣大得讓我有些驚訝:“龍駒的菜園該澆水了。”
我心頭一顫,其實,外婆操勞一生的那個菜園早就被開發成了物流中心,不復存在。但外婆枯枝般的手還在微微發抖,那神情彷彿真的看見了菜苗在烈日下蔫頭耷腦,無精打采。
那個暴雨夜,驚雷一聲接著一聲炸響,我被驚醒。猛地發現外婆不見了。慌亂中,我查看監控,只見她抱著個布包匆匆消失在雨幕之中。這時我才想起白天她不停念叨著要去給菜園搭棚架。警車的紅藍光刺破了厚重的雨簾,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的道路,手電筒筒的光束掃過龍駒舊址那冰冷的鋼筋水泥,忽然瞥見殘垣下蜷縮著一個身影。
外婆渾身濕透,雨水順著她的衣角不停地滴落,然而她卻把那個布包緊緊護在懷裡。我急忙跑過去,掀開層層油紙,裡面竟是一捆已經蔫掉的空心菜。
“你最愛吃的……”她牙齒打著顫,聲音顫抖而微弱,渾濁的眼珠裡倒映著我十二歲時的模樣。那一年暑假,我任性地賭氣說想吃現摘的菜,七十歲高齡的外婆頂著暴雨,為我送來還沾著雨珠的滿滿一筐菜。
老懷表在這寂靜的時刻又開始報時,那聲音在空曠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外婆突然清晰地說道:“這是你外公參加鐵路會戰得的獎勵。”我猛然想起相冊裡那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外婆站在月臺,胸前掛著塊懷錶,笑容燦爛如花。原來,這麼多年來她反覆擦拭的,是屬於她自己的那份榮光。
清明時節,我們去掃墓。外婆把供果擺成整齊的佇列,動作緩慢而莊重。“要等男人先動筷。”她喃喃著,又準備退到角落。我拉住她冰涼的手,堅定地說:“現在男女平等了。”外婆怔怔地望著墓碑上外公的照片,眼神中充滿了思念和回憶。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把最大個的蘋果塞進我手裡,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她眼中的慈愛與期望。
今天替外婆梳頭時,發現她偷偷藏了塊桂花糕在我圍裙的口袋裡。查看監控才知道,她趁我午睡時,扶著牆一點點艱難地挪到廚房,用那不停顫抖的手費勁地掰開糕餅,把帶蜜棗的半邊留給了我。晨光透過她稀疏的白髮,在地板上織出細密的金網,那光影交織的畫面,美得讓人心疼。
老懷表在寂靜中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是在訴說著過去的故事。我忽然讀懂了那些混亂的時空碎片,在記憶的迷宮裡,外婆永遠都在為我們尋覓最好的菜苗,藏起最甜的零嘴,退讓出最溫暖的位置。
曾經,她是我們生活中的頂樑柱,為我們遮風擋雨,如今,輪到我們成為她的時光精靈,在記憶的褶皺里打撈那些被歲月磨蝕的愛意。
長夜護理時,我常常對著監控螢幕,用心描摹外婆年輕時的輪廓。那些困在衰老軀殼裡的時光琥珀,正需要我們用耐心去焐熱,讓沉澱半生的愛重新流動起來。當晨曦漫過窗櫺,外婆又會變回那個追著問我餓不餓的老小孩,而我會握緊她樹皮般的手,像她當年教我用麥稈編蟈蟈籠那樣,把破碎的時光重新編織成一首溫暖而動人的歌。
【來源:掌上曲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