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殯儀館里上班的“95”後:克服恐懼只是開始
更新于:2025-04-04 08:45:38

八寶山殯儀館有三位平均年齡不到26歲的“95後”:阿穎(化名)從法律專業本科畢業,范明欣曾是一名空姐,最終她們都跨界到殯葬行業;年紀最小的周巨集月,有一個播音主持夢,現在已成為專業的葬禮主持人。

 

她們有的初入殯葬行業時面臨恐懼和壓抑,有的因為社會偏見遭遇親友的不理解。但在一次次為逝者畫上圓滿句號、幫生者撫平創傷後,她們逐漸建立起職業榮譽感,也對人生有了更多感悟。在生命終點值守的她們,發現殯儀館並不冰冷。

 

初入殯儀館的難以承受之重

 

2022年,阿穎從北方工業大學法律專業畢業,考研失敗后,她緊急投入考公、考編的隊伍,可惜很多次嘗試都石沉大海。在焦慮中,她收到了進入八寶山殯儀館面試的消息。阿穎抓住了機會,以筆試第二、面試第一、綜合成績第一的成績考了進來,成為八寶山殯儀館的一名新人。

 

她在機關輪崗了三個月,負責上傳下達和會務工作,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她去服務一線輪崗實習。

 

輪崗的第一天,消毒水的味道刺激著阿穎的喉嚨,師傅推著遺體從整容室走到電梯,金屬輪子摩擦地面的聲音讓她後頸發麻。電梯門關上那一刻,遺體離她只有半步遠,她死死盯著跳動的樓層數位,只敢用餘光瞥擔架。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遺體,幾乎使她麻木,不知不覺和同事走到了告別廳。在這個封閉的空間,情緒激動的家屬、躺在中間的遺體和花圈上的白菊,一切都讓她感到非常壓抑,恐懼控制了她的表情,她皺著眉,哭了出來。

 

當天下午,在整容室腿都軟了,汗水也攀上了她的額角。連著幾天,她食難下嚥。同事告訴她,所有人都是這樣過來的,習慣了就好。父母安慰她,痛苦意味著成長。領導勸解她,這是必經之路。“前三個月我負責文職工作,突然來到服務一線,我是真的害怕,但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很珍惜,我一定要適應。”她下了決心,慢慢地,參加告別儀式的時候,也不再那麼忐忑。

 

周巨集月作為葬禮主持人,也得經常接觸遺體。“我膽子很小,但我做事,要麼不做,要麼就做到最好,所以還算適應得比較快。”范明欣也當過一陣子葬禮主持人,但她膽子比較大,因此沒太大反應,“我感覺他們就像是處在自然睡眠中一樣,沒什麼可害怕的。”

 

有人大膽跨界,有人水到渠成

 

在她們三人中,范明欣入行最早。2020年,這名22歲的漂亮空姐,離開萬米高空,扎入殯葬服務一線。

 

在輪崗期間,告別廳的悲傷氛圍、家屬的悲痛表現,時常令她動容。“我很想跟著家屬一起哭,但這是不專業的,我得忍住眼淚。慢慢地,也就習慣了,家屬們情緒激動,很多人全程都是蒙的,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我的職責就是陪伴和引導好他們,幫助他們完成能為逝者做的最後一些事。”

 

范明欣情緒穩定、應變能力強,這是她此前工作磨礪出的優勢,在殯儀館的工作中,她得心應手。如今,她既是接待洽談中心的副班長,也常兼職喪禮主持,家屬在她的引導下為逝者圓滿送行。目前看來,這大膽的跨界並不莽撞,反讓她更加明快,也更能感受到自己的價值。

 

與阿穎和范明欣的轉行經歷不同,周巨集月踏入八寶山殯儀館、投身殯葬行業,一切都順理成章。播音主持藝考失利后,聽從母親建議,她把第一志願定為北京社會管理職業學院(現為民政職業大學)殯葬專業。儘管心裡忐忑,性格爽朗的她覺得自己能夠勝任未來的工作,母親的鼓勵讓她堅定了選擇。“錄取結果出來時,我和我媽相擁而泣,我很擔心第一志願落選,后兩個志願學校遠在長沙和重慶。”這個東北女孩,就這樣在北京開啟了殯葬專業學習,鑽研理論與實操。

周巨集月畢業於北京社會管理職業學院(現為民政職業大學)殯葬專業,在服務中心負責葬禮策劃主持工作。新京報記者 王貴彬 攝

 

2021年,周巨集月來到八寶山殯儀館葬禮策劃主持崗位實習,她上手很快,兩個來月就可以獨立承擔部門的所有業務,所有的主持稿她都爛熟於心,葬禮策劃盡得逝者家屬滿意,對外接待活動中她的講解和主持也未出分毫差錯,部門同事和上級對她都很認可。

 

“當時我就覺得自己一定能留下來。”她有這個信心,結果也確如她所料,簽完合同,她的母親來到北京為她慶祝,“這次我倆沒哭,出去吃了頓火鍋。”她笑著說,八寶山殯儀館是行業龍頭,能留下來,她非常滿足。算上實習的時間,她入行4年,已當上了服務中心的副班長。

 

想家屬之未想,確保萬無一失

 

在殯儀館工作,與死亡相鄰,自然不輕鬆。克服對遺體的恐懼、平衡好共情和專業性都只是開始。

 

接待洽談中心是殯儀館的前沿戰線,經常會遇到一些突發情況。

 

曾有一次,一位家屬情緒激動走進大堂,將骨灰盒摔在檯面,站在廳內顫抖著大哭。范明欣趕忙上前,一邊安撫,一邊將她請到休息室。“她當時情緒顯然非常激動,渾身哆嗦,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范明欣輕拍家屬的後背,同事為她端來一杯水,也在旁安撫。

 

漸漸地,家屬情緒平復下來,在范明欣的耐心詢問下,道出了情緒失控的原因。原來她因為母親的離世非常痛苦,一時令她無法接受,就有了大堂那一幕。

 

范明欣明白,這位家屬還沒有完全接受母親離世的事實,沒有好好地與母親告別,心中的悲傷無處釋放。她馬上找了一間溫馨的房間,安排舉辦了一場告別儀式,讓家屬在告別儀式中與母親做了告別。儀式完成後,家屬的哀傷情緒得到了撫慰。范明欣也鬆了一口氣。

范明欣在接待洽談中心負責業務預定洽談工作,她由空乘轉行。新京報記者 王貴彬 攝

 

周巨集月的崗位也需要她設身處地為家屬著想。葬禮主持並非在臺上背完主持詞就可。現場,她需要組織家屬們按主賓、客賓順序排好隊,再請遺體、宣佈儀式開始、進行集體默哀,如果家屬想致辭,就安排發言,緊接著來賓、家屬行禮,最後是家屬告別、瞻仰遺容,全程30分鐘左右。

 

“有的家屬提前說過要放物品入棺,但經常會在儀式中因情緒激動而忘記,我就得提醒。”周巨集月說,她必須想家屬之未想,確保萬無一失,告別儀式沒有彩排,必須讓家屬不留遺憾,這既是對逝者的尊重,也是對家屬的寬慰。

 

忙的時候,她一天內要主持四場告別儀式,從準備工作到善後,事無巨細,她都得盯仔細。

 

阿穎在經過兩個月輪崗后,回到了業務科,繼續原來的工作。機關的事務繁瑣,她要寫文書、做會議記錄、檢查驗收服務情況、草擬相關管理辦法……其中檢查和驗收工作需要特別仔細。家屬在告別儀式的時候,肯定不希望看見一朵枯萎的白菊,在檢查和驗收時,這點得特別注意,根據驗收情況,她要完善管理辦法,規範驗收細節,以從源頭上減少問題。她形容自己是一顆螺絲釘,很多工作需要和同事協作完成。離開一線,她欽佩天天和家屬與遺體接觸的同事,她知道那有多麼不容易。

 

個人選擇與社會偏見

 

為什麼選擇殯儀館?

 

“為什麼不能是殯儀館?”或許這才是更應該問的問題。范明欣太明白什麼是職業偏見:當空姐時,人們以為這個崗位最重要的是長得漂亮、身材好。殊不知選拔空乘時,最根本的標準是,是否具備良好的應急突發處置能力。萬米高空上飛行,遇到突發情況,要能用專業知識和技能恰當處理,保障旅客安全,而不僅僅是充當“花瓶”。

 

因為空乘經常全國各地飛,與家人聚少離多,她就想找個離家近的地方安定下來。她家住石景山,殯儀館的工作也很穩定規律,做出這個決定並不困難。

 

來到殯儀館,范明欣發現,因為偏見,這份工作給一些同行造成了社交障礙,以至於他們不敢透露自己的職業。但她覺得殯葬行業和其他任何行業都一樣。

 

也許范明欣是幸運的,朋友得知她轉行到了殯儀館,紛紛誇她有勇氣,認為她很厲害。“他們覺得我突破了自己,一般人不敢做出這種選擇。”她的戀愛物件也持同樣的觀點。所以,當別人問起她在哪工作時,她很坦然。

 

“提起殯儀館,大家會想到冰冷、陰森,但其實這是一個恒溫的場所,而且在和家屬洽談、交流的過程中,彼此之間是會升溫的。殯葬行業也沒有那麼神秘晦暗,如果說大家害怕遺體,那每位逝者都有家人,都是別人的家人,既然是家人,就不必害怕。”范明欣說,她問DeepSeek如何看待殯葬行業,得到的回答她很喜歡:“這個行業是社會文明的溫度計。”

 

周巨集月起初不會在社會交往中提及自己的工作。老家的親朋好友當初對她學殯葬專業的看法就是負面的,“比如我發小的媽媽就說,‘巨集月怎麼學這個專業?白瞎了’,他們對這個專業和行業很忌諱。”但在一次次為逝者和家屬完成了圓滿的告別儀式后,她逐漸建立起了職業榮譽感。

 

“人們說護士是‘白衣天使’,我覺得我們的職業也很高尚,我們是為逝者畫上圓滿句號的人,也是慰藉生者、幫他們撫平創傷的人,這是很神聖的。”她說,她在和朋友出去時,會主動說到工作上的事,朋友會提醒她小聲些,她認為沒有必要,她希望自己對這份工作的描述能改變一些人的認知。

 

周巨集月今年24歲,有時也會考慮談戀愛的事情。她相信同輩能理解自己的工作性質,但她還是擔心對方的長輩會介意。阿穎也是一樣,她或許還面臨更大的社會壓力,作為法律本科畢業生,跨界到殯葬行業,跳出傳統社會期許範疇,同學和朋友接受理解需要時間。

 

殯儀館不冰冷

 

“溫度”是在採訪中被反覆提及的詞。在殯儀館,能觸到生命的溫度。跌落在告別廳地面上的所有淚水,都是對生命逝去的歎息。

 

有一場告別儀式讓周巨集月記憶猶新。年幼的孩子往往不懂何為生、何為死。在那場告別儀式上,家屬們看著電子屏上的逝者照片拭淚,偶爾哽咽著低語訴說照片背後的故事。逝者的孫女大約三四歲,有著一雙好看的眼睛,她一會看看電子屏上的奶奶,一會望向躺在中央的奶奶,淚水卻止不住地流淌。最後她眼看著奶奶被推走,哭聲終於大了起來。聽著她的哭聲,周巨集月很心疼。她是不是明白了奶奶已經死去?周巨集月不知道。她見過不少告別儀式上哭泣的孩子,但他們大多是懵懂地跟著大人哭,也許是被嚇到了。

 

“看著那個小女孩,我當時很想上去抱抱她,我要是躺在那的奶奶,我得多心疼呀。”周巨集月說,從那時起,她經常會把自己代入到逝者的角色中,她不恐懼死亡本身,但害怕自己的死亡會給親人帶去痛苦。“我以前有個小病小痛都忍忍就過去了,現在我身體上有不適的時候,就會去醫院。我是單親家庭,從小和媽媽、姥姥與姥爺一起生活,姥姥幾年前去世了,現在就剩下我們三人相依為命,如果躺在那裡的人是我,那他們會多難過?”

 

她覺得自己能體會到家屬的心情,也能體會到逝者的心情。她希望用自己的服務撫慰雙方。

 

“生死之外無大事。”在與死亡比鄰的地方工作,這是三人共同的感觸,對她們而言,這裡就是生命教育的終極課堂。

 

幾年前,一對父母來到接待洽談中心,他們的女兒因病去世。“那個女孩子很年輕,和我差不多大。”范明欣記得,那對父母提到,他們的女兒很喜歡蝴蝶,希望能在告別儀式上有相關的元素,彼時館內尚未有個人化定製喪禮策劃,面對悲痛欲絕的兩位長者的請求,她和同事想到一個辦法——呼籲整個部門工作人員一起折蝴蝶和千紙鶴摺紙。

 

連著幾天,她下了班就做手工。她和同事能想像到,和如此年輕的女兒天人相隔,家屬心中有多遺憾,一定有不少話想對女兒說。於是,他們提議家屬寫一封信,連同蝴蝶和千紙鶴一起,隨棺材火化。告別儀式很圓滿,家屬很感激他們充滿關懷的服務。“生命逝去無法挽回,我們就想盡最大的努力,為家屬減少痛苦和遺憾,給他們更多寬慰。”

 

范明欣認為,可能這份工作本身就需要會體貼他人,所以同事之間的日常交往都非常友善。在阿穎動搖的時候,同事和領導給了她很多鼓勵和安慰,她說,“這裡的人都很有溫度。”

新京報記者 葉紅梅

編輯 張磊 校對 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