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里的告白
更新于:2025-03-26 14:12:52

本文轉自:解放軍報

時光里的告白

■裴 佳

朱 鵬繪

數十年軍旅生涯,我與父母聚少離多,但他們從未有過怨言,只是默默地支援著我,用無私的愛為我築起堅強的後盾,讓我能夠心無旁騖地履行自己的職責。

我以為,歲月會永遠溫柔以待,卻未料去年父母突發重疾,相繼住院。

今年春節,我休了入伍以來最長的一次假期,希望能多陪陪父母。家還是那個熟悉的家,母親卻不似從前。疾病帶走了她往日的幹練和智慧,讓她的生活陷入混沌之中。她說話含糊,行動蹣跚,生活難以自理。這位曾經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一個家的人,如今卻像個無助的孩子。

每天,我都會細心地照料母親的起居。夜幕降臨後,我會端來一盆熱水,為她洗腳。洗完腳,母親總是眼含淚光,感激之情溢於言表,甚至說:“孩子,你為我洗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 然而,這隻是她一時的記憶。到了第二天,當我再次提出幫母親洗腳時,她搖搖頭:“我的腳,我自己來洗。”我無奈地提醒她:“媽,昨天也是我幫你洗的。”她卻茫然道:“你為我做的都是白做,我記不得了。”那一刻,我心如刀絞。

在照顧母親的過程中,我深刻體會到了她那些年照顧我的不易。我也更加珍惜與母親相處的時光。我會耐心地為她梳理頭髮,輕輕地為她擦拭臉龐,用心地傾聽她的話語。儘管有時她說話有些含糊不清,但在我心中,母親說的話是最動聽的語言。

為了照顧母親,我在她的房間擺放了一張行軍床。每天夜裡,我都會睡在這張床上,方便隨時照應母親。

母親的房間佈置得簡單而溫馨,每件物品都擺放得井井有條,透露出她的細膩與雅緻。牆上懸掛著一張她年輕時的照片。那是她在抗美援朝時期留下的珍貴瞬間。照片上她身著厚厚的棉軍服,坐在皚皚白雪上,目光堅定地望向遠方。兩條烏黑亮麗的大辮子垂落在肩頭,與她清秀的臉龐相得益彰,整個人洋溢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朝氣與美麗。那時的她,正值豆蔻年華,卻已肩負起保家衛國的重任。那份堅定,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佩。

歲月如梭,光陰荏苒。轉眼間,照片中的少女已步入耄耋之年,歲月在她的身上刻下了痕跡。烏黑的長髮被歲月的風霜染成了銀絲,明亮的眼睛也隨時間的流逝變得渾濁不清。儘管如此,母親在我心中依然美麗堅強。她的笑容溫暖如初,她的眼神充滿力量,她是我永遠的依靠和榜樣。

溫柔的夜色,藏著許多辛勞。母親每晚都要多次起夜。她只要從床上坐起,我就會立刻醒來,起身給予她溫暖的陪伴。能為母親做這些,哪怕只是簡單的小事,都是我心中最大的幸福。

這份久違的親近,也讓我回想起那段我在晉北山溝里當兵的歲月。母親當年懷著滿腔思念,不顧路途遙遠,換乘3趟火車來看我。

當時,連隊條件簡陋。到了晚上,無處安頓的母親只能在女兵宿舍與我共擠於狹窄的上鋪。儘管空間局促,卻充滿了溫馨。或許是因為部隊生活艱苦,又或許是看出了我的不適應,母親心中滿是疼惜。黑暗中,她輕聲細語,向我講述起她參加抗美援朝戰爭的往事。

在那個戰鬥的歲月,母親經歷了我們難以想像的艱辛。水源稀缺,她和戰友只能捧起水溝中的泥水,與炒麵拌在一起充饑,有時甚至連水都沒有,只能乾咽炒麵。他們在山溝里隨地躺下就睡,頭上、身上長滿了虱子,奇癢難忍。每天,他們都要行軍十幾公里,雙腳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休息時,她只能用頭髮絲,穿破血泡,讓血水流出,減輕疼痛。然而,再次行軍,雙腳又會迅速長出新的血泡。有段時間,母親不幸染上了瘧疾,高燒不退。後來,因為缺乏營養,她又得了夜盲症。可她堅持邊治療邊戰鬥,不讓自己掉隊……

母親的講述,聲音雖輕,卻字字鏗鏘,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堅強和勇敢。那一夜,我深受觸動。那些艱苦歲月,母親都挺過來了,我作為她的孩子,更應秉承她的勇氣與堅韌,成為像她一樣堅強的戰士。

一個個夜晚,我靜靜地陪伴在母親身旁,感受著濃濃的母愛。人們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我想,這也是我能給母親的最好的禮物。

轉眼間,我的假期即將結束。晚上,母親依然像往常一樣起夜。當她從床上坐起,感應燈發出了灰暗的光。我睜開雙眼,母親一動不動地靜靜坐在床邊。我輕輕地走過去,攙扶起她……過了一會兒,我又將她扶回床邊,把她的頭輕輕托舉在我的臂彎處,再將她的身體緩緩放回床上,蓋好被子。

母親沒有像往常那樣很快入睡,而是在床上輕輕翻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我輕啟手機的手電筒筒,光柱穿透黑暗,照向她的方向。瞬間,所有的聲響戛然而止。

我關掉手電筒筒,窸窣聲再次響起,像是一段未完的旋律。我再次打開手電筒筒,隨意地來回掃動著,她又恢復了先前的靜默,像是被某種力量牽引。這反覆的過程,讓我想起了她曾對我講過的往事。

夜幕下的朝鮮半島,寒風凜冽,母親和戰友們沿著崎嶇的山路,悄然行軍。空中,敵機如幽靈般盤旋,不時投下照明彈,大地驟亮。他們只能迅速臥倒,臉貼著寒冷的地面,一動不動保持靜默,等待光芒消散,暗夜重歸,再起身前行。

我手機的光亮,或許成了她記憶中的照明彈,將她帶入了那段歲月。她的反應,如此真實,又如此令人心疼。我靜靜地望著她,心中湧動著無盡的感慨與敬意。

第二天早上6點多,母親就醒來了。往常,她要睡到8點鐘才起床,可那天卻執意要提前起來。

“媽媽,您是不是知道我今天要回北京了?” 我試探著問。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不知道。”隨後,她用疑惑的語氣問我:“是住不習慣嗎?”

看著她略顯疲憊卻仍滿是關切的臉龐,我心中五味雜陳。“假期到了,要回去上班了。”我輕聲道。

她聽後有些失落地說:“你要上班了?你在哪裡工作?”

“我在哪裡工作您都不知道?”我無奈地笑了笑說:“媽媽,等我退休了,就來照顧您。”

她聽後又念叨著:“你不走多好,捨不得你。”

我安慰她:“媽媽,我下次還會再回來的。”

但她依然不停地念叨著:“不要走,你不回去多好,和我在一起多好!”

那一刻,我的心中有些酸楚,“我不上班行不行?”我語氣中帶點調皮。

母親聽後一臉嚴肅,斬釘截鐵道:“不上班不行,你下次再回來吧!”

那一刻,我的心被深深觸動。母親即便在混沌之中,也能展現出驚人的清晰與堅定,那是刻進她骨子裡的本能流露。如今,她身體欠佳、行動不便,亟需照料之時,仍掛念我的工作職責。我們的每一次相聚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她卻毅然選擇放手,讓我安心回歸崗位……

對我而言,每一次出發遠行,都是忠誠與孝道的交織,是身為軍人無悔的選擇。未來,我將帶著這份守望,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