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聲水磨崑曲“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一夜之間,藝圃的一樹白玉蘭花開滿枝。園子的舊主文震亨在《長物志》裡寫道:“玉蘭,宜種廳事前。對列數株,花時如玉圃瓊林,最稱絕勝。”灼灼群芳只爭妍一季,白玉蘭以“不隨紅紫逞鮮秾,偏留一種莊嚴相”在萬紫千紅中脫穎而出,躍為頂流。
文震亨,系江南四才子之一文徵明之曾孫。文徵明之愛白玉蘭,一如丘處機喜愛梨花,他們皆把所愛之花比作“姑射仙人”,偏巧,兩者俱是潔白無瑕,不染塵埃之花。文徵明所繪之《玉蘭圖》,那一樹白玉蘭,一枝俏然探出,生機盎然,似在晨露中散發著陣陣幽香;他專為白玉蘭賦詩,開篇即是“綽約新妝玉有輝,素娥千隊雪成圍”;他為自己的藏書樓取名“玉蘭堂”;他刻了一方私人印章“玉蘭堂”……
文徵明雖負才子盛名,然考運太背,從青絲考到白髮,連個舉人都沒中,54歲那年,他托了關係,以歲貢生的身份,赴京從政。文徵明的品性與他所愛之白玉蘭花彷彿“世上多媚骨,唯有君如故”,這種性格在官場混跡很吃虧,他活得壓抑,寫完一首《潦倒》詩——“北土豈堪張翰住?東山常系謝公情。不須禮樂論興廢,畢竟輸他魯兩生”,遞交辭呈。西元1526年,文徵明結束了三年詞臣官涯,離開京城,放舟南下,回到老家蘇州。
遠離宦海之後,他縱情山水,寄嘯林泉,過得瀟灑自在,他眼中的世界又如初開的白玉蘭花那般鮮潔清潤。那些芬馥可愛的花片,在老文眼裡,就像飽滿明淨的少女額頭。逸興遄飛之際,他繪製了一卷《玉蘭圖》,並給此畫題跋“庭中玉蘭試花,芬馥可愛,試筆寫此”。西元1559年早春,耄耋之年的文徵明端坐在白玉堂,正提筆揮毫為禦史嚴傑的母親書撰寫墓誌,寫到一半,他握著筆的手停滯下來,毫無痛苦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這人世間,他來過,又去了,一如庭前的白玉蘭花,優雅地開,寂寞地落,如此自然。
此時,一對操著上海口音的老夫婦,站在樹下,抬頭仰望那一樹玉蘭:綴於枝頭,望之雲蒸霞蔚;清美出塵,見花不見葉!老婦問:儂聞著花香了伐?老先生道:好像有一點點!玉蘭花香好像在和人捉迷藏,方才你還覺得近在眼前,忽又遠遠跑到你身後,那種若即若離的淺馥弄得你神思恍惚,不知所然。
忽然,一朵白玉蘭落在老婦肩頭,老先生撿來看看,還很新鮮,他打趣道:白玉蘭是極易氧化的花,如果有人送你一朵,那麼,他一定是剛從高高的樹上摘下來,跑著來見你的。夫婦倆會心一笑。
這讓我想起若干年前,在湖州飛英塔下,仰望塔身:巍巍的浮屠,拼出了完整的歷史;搖曳的風鈴,喚醒了沉睡在靈魂深處的記憶。一千五百年前,湖州有一戶姓錢富戶,他的寶貝千金拒絕了不少上門提親的青年才俊,卻看上家中青年長工,兩人從眉目傳情到私訂終身。當錢老爺察覺到這段“地下戀情”時,頓時暴跳如雷,抄起大棍將後生掃地出門。滂沱大雨中,後生斷指起誓:我陳霸先若不衣錦還鄉,誓不為人!當夜便離鄉投軍。之後,他創造了一個從一文不名“矮窮矬”到富擁四海“高富帥”的神話。當他策馬揚鞭、星夜兼程趕回湖州,佳人青塚已落滿淒草。於是,他將思念熔鑄成磚,將悲切化和成泥。塔壁上束腰八邊的獅像和攀龍附鳳的石柱,亙古屹立,與佛全然無關,只為守護佳人。
塔下恰種植了一株白玉蘭,當春天的溫柔長滿枝頭,那潔白無瑕、不摻任何雜質的玉蘭花就是他的“白月光”,也像極了他和她純潔真摯的愛情。只是玉蘭花期太短,她沒有等到他的歸來。
一陣拂面而來的玉蘭淺香,不經意間又把我拉回現實。紅塵多擾,繁花無言,藝圃的舊主早已不在,這一樹白玉蘭卻生氣宛然,冷魂放清香,固守了整整400年。最美的遇見,大概就是我剛好經過,你恰好盛開。
原標題:《玉蘭花開:我剛好經過,你恰好盛開》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陳抒怡
【來源:上觀新聞】